那一夜闹得鸡飞狗跳,除了戴兰,全家人没有一个合眼的。尤其是祖母和母亲,就坐在客厅里等消息,炉火一直旺旺地烧着。黎明时父亲回来了,神情没那么紧张,大家才稍稍放下心来。
原来方义明他们正组织一场大的请愿活动,涉及面非常广,参与者规模有些吓人,如果活动成功举办起来,想按下去就有些难了。线报是准确的,当时去抓捕时,他们正在策划活动路线和具体开展时间,证据确凿。方义明并不是头儿,但算得上骨干分子之一。
负责审讯的人原是戴兰父亲的下属,也知道方义明和戴家的关系。虽然也曾有人交待过,要认真从方义明这里挖挖料,这负责人念旧情,估计也挖不出什么大料,故而做了个顺水人情。戴兰父亲赶过去时,直接就请了进去,让他们表兄弟见了面。
审讯的场面司空见惯,倒也不会让人感觉有什么不适。只是因为涉及自家表弟,戴兰父亲内心有些不忍。看着抵死不愿认罪的人,他皱着眉头,呶着嘴,慢慢地来回踱着步伐,装做谁也不认得的样子。鲜血已经染红了几个人破碎的白褂,皮开肉绽的令人触目惊心。施刑人也许是累了,昂首挺胸地站在一边,脸上充满杀气。
而方义明也并没有和表哥说话,似乎不想看见他,虽然他大约明白表哥是来做什么的。他有羞愧感,可能以为对不起那些同事们。甚至他也害怕表哥突然将他带走,使他陷入不义的境地。那么,他宁愿等待烈火焚身。
夜深时寒气逼人,在戴兰父亲的示意下,审讯的人都撤了出去。方义明和那个躺在地上的白衣人作最后的告别。那人承认他是策划者,愿意扛下所有的责任,但坚决不认为那是罪名。方义明抱着他,眼泪不断滴在那人的脸上。
烛光渐渐微弱,黑暗中只有急促而痛苦的呼吸声。白衣人困难地睁大着眼睛,盯着即将熄灭的蜡烛,喘息着说,一定要告诉家里人,应该努力活下去。黑夜都只是暂时的,总会有黎明到来的那一天。这就是信心不灭的原因。
方义明紧紧握着同事的手,俯在他耳边轻轻说着什么。
戴兰父亲带走了方义明,连夜将他送回乐山去。也就是说,只要他不再有什么非分之想,大体上就是安全的。其他善后的事,再说吧。
戴兰说,这是她长这么大遇见过的最为惊心动魄的一件事,现在想还有些紧张感。不是关乎自家安危的事情,旁人也不见得能够理解,以为凭借积累的关系,也就几句话的小事。实际上真不是那么简单。
“难道只有我感觉有些怪吗?”俞小蛮问大家。
“哪儿怪了?”蒋和珍说,“我可没听出来。”
伍道祖看着俞小蛮,像是在寻思着她的话里意思。我看着戴兰平静的表情,问她道:
“方义明当时就没起疑心吗?出事之前你去找他是很不正常的,他本该作惊。”
“作什么惊?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子,敢出去办事就显得不正常吗?把我换成你,一切就是正常的了,对不对?”
“你又来了!”我不高兴地说,“不要把自己当男孩子好不好,社会还没有那样进步,有能力你也得收着点儿。”
戴兰不说话了,但是挺着腰杆坐着,回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也懒得去猜想。
“整个事件让人产生误觉是情理之中的事啊,”俞小蛮说,“如果时间上不那么凑巧的话,倒也说得过去。”
“就是那么凑巧,一天不差!”戴兰说,“我不需要遮掩什么。不要多想,真以为那是我们用的苦肉计,你们可能会失望了。就算我觉得可以那么做,我父亲也不会同意,更不提我祖母了。把风险范围缩小到可控制的程度,本来就是最合理的一种选择,这不是假装圣人的时候。”
“方义明真回乐山了吗?你亲眼所见?”伍道祖问,“你一直将你父亲描述成一个勇猛直率的人,心思不太缜密,行事也比较直接,作为旁观者,我听来是不信的。在他那种位置上的人,不可能有一个是简单的。最多你只是看到了他简单的一面而已,他也没必要对家里人复杂。”
“不要想当然,或许你们身边尽是那样两面三刀的人,我们是不会的!谈观察这一块儿,我敢大胆地说,你们几个不见得是我的对手。”
戴兰当然不是在吹牛,她属于天生就具备洞察力的人,加之自小见多识广,无论视野还是角度都不能等同于普通年轻人。那么我换个角度问问她,看她怎么反应。
“且不管方义明去了哪里吧,你到底是钦佩他还是替他感觉惋惜?”我问戴兰。
“这个从何说起,”戴兰情绪上似乎不见波动,她说,“我一直警告自己不要轻易去敬佩哪个,也不必随意作出判断。以认识上来讲,我不觉得他比我强在哪儿,但我没有他那样的行动力;以胆魄而言,我也远远到不了那一步。这么说吧,各方面他都不差,但也仅此而已。”
“你没有受到他的影响吗?”我又问。
“我可能也受到了你的影响,真的,”戴兰说,“每一个靠近我们的人,或多或少会对我们产生一些影响,哪怕微乎其微的影响,总是存在的。这个我不得不承认。但影响不等于改变,我还是我。”
戴兰是要表明什么态度吗?意思是不管外界怎么变化,什么也改变不了她的思想?延伸到以后,就是她不大可能为任何人做出调整,只有别人适应她的。想想挺可怕的,虽然依她的出身,她完全算不上是个娇惯的女孩子。
蒋和珍这时说,所有的点评请适可而止吧,她想讲一件事,那无关这里的每一个人,所以不怕猜疑,谁都可以随性评判。
南山有个传说,也是关于灾年到来时,贫苦人的无力挣扎和道德缺失。
某一年六月尾,眼见旱情业已形成,农人的心全都悬浮了起来。不想连落几场暴雨,旱灾转变为洪涝灾害,平原处一片汪洋。也不知淹没了多少房屋,冲走了多少牲畜,农民倒是没有直接被淹死几个,估计活着的也是等死。民间哀鸿遍野,逃难的逃难,逃不走的等待奇迹出现。
南山处真有那么几家既不受旱灾影响,也不怕洪水漫天的,只要不被打扰,小日子清闲过下去是没问题的。他们住在半山坡上,守着偌大的山林,垦着些梯田,出产虽然有限,但保日常足够。又因为山中野物富饶,在山下人眼中竟如世外桃源一般。
农民的观念不一样,哪怕受了灾,前往讨扰的人也极罕见,觉得那是别人的福分,跟自己无关。
幸而赈灾总是会有的,多少能够救救急。洪水过后,凡有积水的地方,鱼虾丰盛得很。这且不提。
还是说南山这边几家,陆续有三两个亲友投奔过来,涎着脸吃一口饭。大约不出一周,人就显出不耐烦之意,但也不好明说。
竹林边有家叫黄正国的,家里五口人,夫妻两个和一儿一女,另加一个老母亲。儿子小号苟子,十一岁冒头,姑娘不过五岁,取名小丫,也没地方上学,就在家野着。
黄正国身强力壮的,恰是人生中的好光景,对未来既不曾有过奢求,自然健康而且乐观。他妻子杨三多是个结巴,性格柔弱,凡事只会望向丈夫,或者对着丈夫傻笑。她娘家就是平原上的,父母早去了,剩下一个打光棍的兄弟杨富贵。
遭受灾害后,杨富贵只有投奔到姐姐这里来打饥荒。一家人客气地收留了他,让他和外甥苟子睡一张床。
杨富贵倒也不是那种好吃懒做之人,日常跟着姐夫一起忙碌着,也不显生分。黄正国本身没作多想,反正也不短他一碗饭一双筷子,从来不说过分的话语。十余天后,黄正国母亲有些抱怨了,拉着儿子说:
“这是想赖在我们家了吗?对面李家的亲戚走了,小陈家的舅舅、舅妈也走了,这姓杨的看来没作走的打算啊!”
“您叫他往哪儿去呢?”黄正国笑着说,“他们那边再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戚,让他出去只有饿死。再说了,他也没吃闲饭,干活肯出力气。”
“你不见他多能吃饭,像饿牢里放出来的一样!”母亲愤愤不平地说,“以后要把粥煮稀点儿,多配些菜叶才行!”
黄正国无奈地看着母亲,知道母亲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粮食存储着才令人安心,吃快了,地里长不赢。
“我们多去打些野物,吃应该是够吃的。您不要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些,显得我们多不厚道。您只当多养了一个儿子,”黄正国说,“多少人还在挨饿呢,我们能够平安过日子该觉得庆幸。”
母亲心里不快活,脸色摆上来了,对杨富贵早已不耐烦,再也没个笑脸儿。
杨富贵不是没眼力的人,只能当成没看见的样子,小心度日,毕竟心生惶惑。他明白姐姐不是当家的主儿,姐夫又是个极孝顺的男人,一家子的发言权掌握在老太婆的手里。没法子可想,他只有时时讨好两个外甥。
杨富贵抓来两只小野兔送给苟子,问他:
“苟子,喜欢舅舅不?”
“下次你记得帮我捉只小猴子,”苟子说。
杨富贵淘来一对长尾雀送给小丫,问她:
“小丫,喜欢舅舅不?”
“我不要这小雀儿,我也要只小猴子,”小丫说。
杨富贵觉得好没意思,内心更加惶恐不安。姐姐杨三多是个没用的角色,指望不上。姐夫黄正国虽说是个实在人,多半也是看在他能出些力气不吃白饭的份儿上。要想长久地呆下去,老太婆这一关断断过不了。
回头就见老太婆正冷冷地看着他,像是要直接对他开赶的样子,杨富贵不禁心乱如麻。他不想走。
和黄正国一起砍柴时,杨富贵鼓起勇气问姐夫:
“哥哥,我好好干活绝对不敢多吃一口闲饭,就想一直跟着你们过日子,你不会赶我走吧?”
“怎么这样说呢?”黄正国低着头说,“只要你努力,等于吃自己的饭啊,我凭什么赶你走?到时候帮你起一间小屋子,你也能安生下来。”
“哥哥,你要放心,我不会吃闲饭的,”杨富贵再三说。
黄正国咧开嘴望着杨富贵笑,是那样地让人心暖。
南山虽然山高林密,野兽繁多,但大体上与人类相安无事。即使有狼和豹之类的猛兽,也尽数躲在各自地盘上,警惕地与人保持着距离。多年没听说过有人遭遇袭击的事件。
这天,黄正国带着杨三多和苟子去东边梯田里扯草,不觉到了晌午,预备着回家吃午饭。这时,杨富贵带着小丫过来了。黄正国问杨富贵:
“这时候你来做什么?太阳猛,你也不怕晒坏了小丫。”
“我去挖了些草药,才回来,小丫闹着要过来,只得依着她,带她来看看。”
一行人回到家里。黄正国喊着母亲,连着喊了几声,还是不见人影。厨屋里饭只做了一半,灶膛里烧着几根柴禾,快要熄灭。黄正国这才发现一滩乌红的血沿着大门坎儿拖向屋侧,过了道小坡,没入林子里面。他大叫一声不好,眼前的景象差点吓得他晕了过去。杨富贵用力撑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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