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牛充栋的文献和研究材料,老调重弹着同一结论:长城是防御蒙古人的军事利器。这一论调重复多了,使人不得不产生怀疑,事实果真如一切史料所描述的那样么?况且,以我们一贯虚虚实实、指东道西的研修作风,有关于长城的历史记载、相关结论,其可靠性确实值得推敲。
无独有偶,这横亘于古代中国北方边境的一堵城墙,却在上世纪得到了两位最不可思议作家的垂青,一位在欧洲,一位在南美洲,一位死于1924年,一位生于1899年,他们的生死没有特殊意义,也与中国无关,但在他俩为数不多的作品中,同时对长城提出了异于常人的思考和看法。我相信,这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他们以别具一格的洞察力,管窥了别具一格的中国人创造的别具一格的奇迹。
卡夫卡提到,建造长城的目的,与建造巴别塔相仿。但是,巴别塔多少与神灵有关,是巴比伦王企图向神灵贿赂保佑其万世基业的销金场所。而长城却不是空想,至少对于中国的皇帝来说,是具有现实意义的东西。因此,人们在这个无穷无尽浩大的工程中,或喜或悲,或妻离子散,或家破人亡都是合理的、自然的。那么长城能否防御匈奴、蒙古人、女真人呢?冗长的《二十四史》加上《清史稿》告诉我们,这一堵费尽心机营造的城墙,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侵占和抢掠。相反,它总是给北方民族声东击西、各个击破提供必要的便利和机会。比如,他们派一小队细作,在阴山西头的烽火台上放了一把火,那么城墙下面的秦军或者明军经过几天几夜的齐集兵力备好粮草,千辛万苦地涌向西边的长城。而东边的垭口早被北方骑兵冲破,几千或者几万匈奴、蒙古人、女真人早已呼啸地在一马平川的中原大地上围猎汉人了。众所周知,匈奴也好、蒙古人也好、女真人也好,独步天下的是他们吃苦耐劳的矮种蒙古马和一箭封喉的曼古歹长弓,还有被他们从阿拉伯帝国拉来的巨型重力抛石机,巨石所到之处,城墙、堡垒、宫殿、神庙,皆化为齑粉。因此,蒙古人绝不会愚蠢到翻山越岭,去攻打那荒无人烟的山峰之上的陡峭城墙,就算人能爬过,而马也爬不过去,因为他们是骑兵。
很多时候,长城不过是中国皇帝的心理安慰,或许也是心理负担。因此除了始皇帝和朱元璋,大凡不是天赋异秉的皇帝,绝不会把长城当回事。而在游牧首领来中原当家的朝代,是没有长城这一概念的。两边的牧民和农耕民,你放你的牧,我种我的田,有时我把田种到山的那边去,你把牧放到山的这边来,各不相干。关于始皇帝与长城,博尔赫斯说,“……此时此刻和一切时刻把一系列阴影投射在我将见不到的大地上的牢固长城,是一位命令最谦敬的民族烧掉它的过去和凯撒的影子”。因此,他怀疑始皇帝建造长城的用意只是让中国人忘却过去的影子或者镜象,长城作为一种形式,“在其形式上而不在某种假定的‘内容’上具有其功用”。当然,对于拥有天下财富和辽阔疆域的始皇帝来说,一切漫无边际的想象和思考都是现实的,合乎逻辑的。比如他念念不忘的永生、时间的凝固以及重来、死亡和复活……因为只有唯我独尊,才敢拥有只有上帝或者神才需要思考的想法和问题,始皇帝具备这一条件。另外,始皇帝仅用五年时间,建造了一条通向北方的宽60公尺长几千里的“秦直道”,从咸阳一直深入到蒙古最肥美的草原,似乎直插云霄。几千年来,这条现实存在的阳光大道,天天骏马疾驰、尘土飞扬,汉人几个伟大朝代的颠覆均与此有关。那么,始皇帝一边在山上建造城墙和堡垒,一边贯通了一条宽阔的皇帝大道让北方游牧民来去自由,这一奇异的做法,是否再次佐证了博尔赫斯的某些猜想呢?
朱元璋的格局无法与始皇帝相提并论。因此,他的想法,似乎更合乎卡夫卡的猜测。从有限的资料里我们得知老朱是个长相怪异,心胸狭窄甚至心怀叵测的人。当年,赵匡胤杯酒释英雄,他是飞鸟尽走狗烹。当走狗烹尽,他忽然感受到北方的压力,于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始皇帝的那段城墙。固然,与蒙古人交手多年,他很清楚长城不过是吓唬人的装饰——甚至连吓唬都算不上。就像卡夫卡所言,纯粹是为动机而动机。这个动机就是:当几十万或者几百万男丁齐聚边境,热火朝天地营造一件前所未有、永不完工的巨大工程,这对北方游牧民族来说,是一种威慑、震憾和施压——威慑来自人肉组成的墙而并非来自石头和泥土砌成的墙。而对农耕的汉人来说,这却是一次难得的出门游历,即使是自备干粮也比在家仰望星空为好。卡夫卡有所不知,朱元璋已经把帝国里的男女老少,像钉子一样钉在方圆不超过5里的范围里。任何人不得迈出皇帝划定的界线,一切串门、交易行为均已停止,每个人只须春耕秋收,为皇帝种好粮食。他还发明了“连坐”,帝国里的每一个人,其一举一动,均由邻居、族长、里正监视,谁跑了,先把邻居、族长、里正抓起来,等你回来。因此,修筑长城的徭役,是对年轻男丁的格外恩赐,也是一次出门开眼界的难得机会,谁也不想放弃。
这样,营造长城变得有意义起来,即使耗尽国库也在所不惜。而朱元璋不成器的儿孙没有理解太祖的深意,在老朱死后十余年,他们把这项伟大的铜墙铁壁草草地连接起来,算是大功告成。于是,长城遂被一一击破,并抓走了一个皇帝。很多年后,在浙江一带以极其复杂的阵法剿匪成功的戚继光,似乎参悟了老皇帝的意图并将其扩大化。他力排众议,在京城北边的阴山山脉重启了长城工程。以戚将军谨慎的秉性,长城工程计划之繁复多变,工艺之精巧绝妙,人力物力之浩瀚无比,营运成本之匪夷所思,真是前无故人,后无来者。首先长城上的每一个烽火台都改造成宽3公尺,高10公尺屯兵50人的敌楼(也就是说供50个士兵吃喝拉撒的三层小洋楼)。这样的敌楼,光拱卫京师就有6000座。而连接这6000座敌楼的城墙皆以青砖敷面,可并行6匹战马。至此,整座浩瀚的阴山,山套山,水套水,墙套墙,楼套楼,无数的城墙和敌楼环环相扣,连绵不绝。而城墙和敌楼上面的箭孔和炮眼,可以无死角地瞄准任何一个方向。在山峦之间的谷地或者山涧,则是守卫的士兵和营造的役民之营房、食堂、集市、砖窑、兵器工厂、工具修理所,以及密布的碉堡和壕沟。后来,戚继光得到了皇帝格外的恩准,将戍边将士和营造役民的家属都安顿在长城脚下,使之安居乐业,心无旁骛。也就是说,围绕京城方圆几百里的穷山恶水之间,凭空增添几百座村庄、山寨和城镇,且山上山下、此山彼山之间连成一片,灯火通明。而这仅仅是试点或者开头,这项伟大工程的北方长度是三万五千里,西方长度是五万三千里,南方长度是六万四千里,东方长度是十万八千里……
事实上,蒙古人确实为此吃够了苦头,当它的头领率领数万骑兵攻破一段长城之后,面对他们的是又一段绵延的长城。再次攻破,又是一段崭新的长城拦在对面,蒙古人彻底陷入了长城迷魂阵。数万人马被戚继光一一枭首,只留下一个活口送回去现身说法。于是北方终于有了15年的安定与和平。但是,这可苦了京城里的文武百官,甚至连皇帝也穿起了打着补丁的龙袍。15年来眼看着老戚在北方边界的不毛之地兴建了一座座城池、要塞和村庄,江南的鱼米菜蔬、金银财宝源源不断地输入边境,京城里就连祭祀大典也凑不齐全猪全羊。于是百官联名上书,呼吁老戚即刻告老还乡,荣归故里。好歹也算放满朝文武的一条生路。
满清入关之后,终结了汉人与游牧民之间长达几千年的争斗。终结的办法出乎意料却行之有效——那就是邀请蒙古人、吐蕃人、突厥人、甚至汉人共同治理大清江山,而大清的疆域,一下子扩展到了离长城十万八千里的贝加尔湖或者白令海峡。至此,我们煞费苦心,耗尽财富,留下累累尸骨的长城,忽然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后来,当我们跟随举着各色旗帜、骑着肥壮驯鹿的旗人,来到冰封的贝加尔湖、库页岛,或者更远的叶尼塞河出海口,我们发现,其实世上并无边界,或者你根本不知道边界在哪里。
2018/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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