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14

散场

史铁生曾经说过一句话：“要是有些事我没说，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每次当我说起我所记得的三岁那年去嘉陵江坐船的事情，长辈们都会戏谑的说：“你那时候这么小，哪里记得住这些哦！”但是，我真的是记得，我记得那时候我被剪得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记得我有点阴沉沉的天气，记得我穿着我幼儿园表演的小褂子，记得我奶奶强迫我去船头照相……

但我十岁那年的生日让我明白了“散场”一词的可怕。吃完饭的饭桌上的残羹，在游乐场逐渐的离去，只剩我和妈妈最后离开，那时候我坐着公交车，在最靠近窗边的地方吹着风，我穿着白色的纱裙橙红色的丝绸短褂子。

每次出游，如果同伴离开，我都会装作如何的不在意，其实我很在意，在意被违背的承诺，在意热闹变成寂寥，我觉得每每这时我会特别可怜，所以尽量假装。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中间写道：“小孩子总是把自己害怕的小动物紧攥在手里”。就像我小时候老是做噩梦，有一次我梦见了一个鬼从房门后面探出头来望我，我肌肉紧绷，然后向鬼冲了过去，紧紧掐住了他的脖子。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怕黑、怕鬼。

后来，我变得有时候不喜欢热闹，因为热闹终会散场。就像怕植物凋零的人永远不养花一样，怯懦是本质。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这是张岱的《自为墓志铭》里面的话语。时过境迁，过去成梦，我觉得这种“散场”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凉。

曾经看过一部韩剧叫做《步步惊心：丽》，我对里面记忆最深刻的不是韩剧特有的好看的滤镜、精美的服饰，而是主题曲当中女主角的那一个笑容。在电视剧中女主角是心竭焦虑而死，历尽沧桑，与心爱的人相爱而不能相守。看完电视剧，再在片头看见女主角仍是少女嬉戏时展开的大大的笑容，瞬间百感交集，感觉心里堵塞得严重。我不害怕看见流浪汉居无定所，最多只是感觉他们可怜会帮助他们而已。但是对于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的人沦落街头，靠捡垃圾和别人的施舍为生，我会害怕看见，我会手足无措，会转身离开

如果让我选一句最悲伤的诗句，我会选择刘过的《唐多令·芦叶满汀州》中的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年少与年老这是一种始终无法调和的差距，许多人说青春就是一种心态，这话是有道理，但基本上就是安慰年华已逝的人的。我害怕时过境迁的悲凉，害怕这种不能改变的时间流逝。我原来在阅读美学书籍的时候，上面有写到关于《哈姆雷特》的悲剧哲学：“并不是生活中的一切灾难和痛苦都构成悲剧，只有那种又个人不能支配的力量（命运）所引起的灾难却要由某个个人来承担责任，这才构成真正的悲剧。”时间流逝是我不能掌控的，无论费劲多少心思我也不能改变。小时候不觉得，但到了18岁越发的觉得时间可贵。假设一个人活到80岁，每年365天，那么一个人只能活29200天，700800小时，42048000分钟，2522880000秒，而一秒钟的时间就是一颗水滴下落的时间，相当于你对人生就是2522880000颗水滴依次下落的时间。我害怕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我害怕时间带来的改变，害怕时间的流逝。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我害怕离开我熟悉的人群，不是怕自己融入不了新的人群，而是怕我回归的时候我熟悉的人在不知不觉之中会改变很多。

还记得有一节政治学原理的课程，曾润喜老师提到一个改变在2050年，接着他又说:“我是等不到这一年了，你们加油。”大家都在笑，我却笑不出来。我最怕亲人玩笑着说我可能是等不到这一年了，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没有他们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的，从来没有想象过失去他们的时候。我知道时间会带走很多东西，但是我仍然害怕，很怕，最怕。

鲁迅曾说过：“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我只是觉得他们吵闹。”

散场总是无力更改的，就像我在梦中的奔跑，跑啊跑，却腿脚酸软，怎么用力也跑不动。可是在人间，散场却是我们总要研学的必修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