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了公交车到家里七八里的山路,阿强几乎是跑着回去的,即使他的布鞋已经磨破。阿强怀里紧搂着的背包,里面装着一张录取通知书。阿强有藏不住的喜悦溢在脸上,他已经迫不及待的要把这份喜悦也分享给母亲。
阿强还小时,父亲为了赚钱,跟着同乡去挖煤,结果出了事故,剩下阿强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阿强在还没锄头高的年纪,就去母亲的地里帮忙,靠着家里的两亩地和母亲做的杂活,撑起了这个家。
不远,已经看见母亲坐在门前织一条围巾,母亲爱干净,打了补丁的旧衣,常是洗的干干净净,黑裤子见不到一丝污渍。家里也是“干干净净”,一张木桌,三把木椅,两张床,除了必须的用具之外再无他物。母亲为了让阿强吃饱饭,变卖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却独留着多余的一把椅子,即使它并不值钱,这是母亲对父亲的纪念。
“妈,我回来了,你看这是什么?”阿强还没到母亲跟前,就掏出通知书递给母亲。听见阿强的声音,她停下了手中的活。母亲接过通知书,眼睛被它吸住了。阿强对母亲的诧异感到激动,然而母亲却用带着遗憾的语气问“要交很多学费吧?”母亲当然喜悦,却有更多的无奈。阿强楞住了,也对,家里根本交不起学费的。
沉默。
母亲的手中的通知书愈发的颤抖起来,深陷的眼眶闪着泪花。母亲没有看向阿强,只是低头盯着那张通知书,眼泪滴在上面,母亲怕把通知书弄坏,赶紧还给阿强。
“妈,大学我不上了,明天我就去城里打工。”阿强紧紧攥着通知书,声音颤抖起来。阿强知道这些年母亲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阿强从不为难母亲。
“都怪妈,是妈没出息,妈没出息……”母亲竟放声哭起来。母亲从不抱怨父亲早早去世,让她既当爹又当妈,即使生活的担子再重,母亲也从不流泪。这次,母亲突然哭了出来,阿强心里就像灌了一坨铅,紧紧把母亲搂在怀里。母亲的身板瘦小得超乎阿强的想象,如干枯的树干,然而这样的母亲,却又在阿强的心中撑起一个强大的身影。
翻来覆去,阿强失眠了。
阿强想着大学的校园,想着崭新的书本,想着新同学。阿强渴望上大学,但这些将不会和他以后的生活有任何交集,他应该做的,是去打工,还有帮母亲种地。想到这里,阿强就哭出来,但又不敢哭出声。母亲就在旁边的床上,听着阿强的抽泣,也在黑暗的遮掩下擦眼泪。
漫长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母亲把头发梳得干干净净,挑了件补丁少的衣服出了门。母亲想好了,无论如何也要让阿强上学。
母亲回来已经是中午,手里攥着一把钱,阿强问母亲,钱哪里来的?母亲没有说,只是把钱放在一个木盒里。
“妈……”
“我要让你读大学”母亲的声音很坚定。
母亲转过身来,阿强注意到母亲出门时干净的裤子,膝盖处却有明显的灰尘。阿强立刻明白了,想到母亲是以怎样一种卑微去乞求人家,心里就像灌了坨铅,他说不出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母亲做了很多活,做草鞋,编竹筐,甚至卖掉了他织了很久的围巾,阿强不说什么,但阿强觉得母亲应该有这样一条围巾。
阿强临走时,母亲把盒子里的钱拿出来,一遍遍的数,阿强默不作声的看着母亲,其实母亲数第一次时,就已经数对了,可母亲坚持要多数一遍。
这不该是一双女人的手,黝黑而干枯。这双手掰开阿强的手,将一把钱放在阿强的手上,再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不大,要两只手才能包住阿强的一只大手,阿强任由母亲这么做,他能感受到母亲粗糙的手在他手背上摩挲。
母亲的腿脚不是特别灵活,但母亲坚持要送阿强一程。
崎岖的山路,狰狞的石头,透过母亲薄薄的鞋底,吞噬着母亲的耐力。母亲落在了阿强的后面。
“妈,回去吧,不用再送我了。”阿强转过身。
“再往前走走”母亲有些固执。
阿强故意慢下来等母亲。
“妈,冷吗”阿强的话有些单薄。两只失意的鸟无目的的飞着,空中一丝浮絮也没有,太阳也显得孤单,气温转凉了。
“妈不冷。”母亲只挂着一件单薄的外衣,瘦弱的身躯撑不起来。阿强从背包拿出一件衣服披在母亲身上。
沉默。两人只是向前走。
母亲绊了一下,阿强就牵着母亲走。阿强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牵着他走,在进城的凌晨,在回家的傍晚。
“妈,您回去吧。”
“再走走,妈想多看看你。”阿强鼻子一酸,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任由母亲向前。平时阿强走起来很轻松的山路,这次令他感觉遥远而漫长。
躺在宿舍床上,阿强想到母亲要在很长一段孤独里独自忍受,陪伴她的,只有无边的担忧和想念。
也许阿强应该放弃学业,找份工作,在家陪着母亲。可如果读完大学,阿强有信心让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但代价也会随之沉重,以母亲的血汗来换取吗?
阿强不忍心,但生活逼迫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阿强学习很用功,拿到了学校的奖学金,但阿强毫不松懈,一有时间就去打零工,阿强长大了,生活的担子落在了阿强肩上。
假期,阿强出了校门,路过一处建筑工地,阿强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身影:身材枯瘦矮小,腿脚有些不便。阿强打心底认出这就是母亲,母亲的每一个细节都印在阿强心里。
阿强跑过去。母亲正在捡地上的木材,母亲弯下腰,手放在嘴边哈着气,再伸手捡上木头,站起身来,因为母亲不能把腰完全伸展,肩部下沉,很轻的两根木头显得更沉重了,母亲碎步走到一边,把手中的东西扔向另一堆木料,母亲用力不够,又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木头摔在母亲跟前,母亲又伸手去捡……
“妈”阿强抱住母亲,两行泪再也忍不住。
“你妈不容易,你妈不容易”旁边干活的男人叹了口气。
空中飞起雪来,花白了母亲的头发,母亲老了。
母亲这一生的悲剧,终于演到了最后一幕。
“妈,很冷吧?”阿强拿出一条围巾给母亲围上,是母亲最喜欢的温暖的红色。阿强仍忘不掉母亲的那条围巾。
“妈不冷”母亲依然倔强,但看得出母亲喜欢这条围巾。
“我们回家。”大雪朦胧了远方,但阿强知道,无论前面有什么,他们终将跨过。生活逼迫他做的选择题,阿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阿强,就是我现在的父亲。最后,他还是读了大学。幸运的是,奶奶一生操劳,离开人间的时候,没有病痛折磨,走的很安详。我看见爸爸把一条褪色的红围巾给奶奶围上,奶奶走的时候,一定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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