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大约可以名列我最喜欢的现当代作家之首。从第一次读到零星篇目就被吸引到后来百读不厌常读常新的,只有汪曾祺。伟大作家如鲁迅,初次读到则是语文课本里选的篇目,老师讲的政治化,所以一直无感,属于知道鲁迅是个伟大作家,为什么伟大,不知道,读了作品也没感觉,现在想来也许是被鲁迅的名气唬住了,直到近两年,重新翻阅鲁迅,才发现鲁迅的好。这是有了年岁与阅历之后,才能有的欣赏体验,才能读懂鲁迅文章背后的东西,才能欣赏他犀利的文风,感受其中的畅快淋漓。
汪曾祺不同,汪曾祺属于一眼万年,第一眼就让人喜欢,文字讲究,讲究地让人读了舒服,每个毛孔都熨帖。汪曾祺又是特别的,让你从一众平庸的语文课文里注意到她的存在,完全无法忽视。我读书的年代,正统语文课本里没有汪曾祺的位置,但是语文选本里有,偶尔练习册里也会有。记得那时候看到的《北京的胡同》、《陈小手》、《马铃薯》我都是读了又读,觉得真是好。尤其是《陈小手》,读完一遍意犹未尽,重读,再读,不由不击节称赏。文章居然可以写的这么短,又这么好,隽永精妙,再也忘不掉。
但那时,我并没有记住汪曾祺这个作家,我只注意到了这样美妙的文字。
再一次遇见汪曾祺,是大二,在准备四级考试时,我不愿意做题,去图书馆借了一本他的散文,也是随手发现的,本想看一两篇就好,谁知一口气读完了,读完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天黑了,我午饭都没吃。
从此,我爱上了汪曾祺,读了他很多散文,被他看似平淡又隽永的文字吸引,做了很多笔记。那时的我,只能欣赏汪老的语言,更深层次的东西,我还没开窍,要更晚一点了。
读研时,因为课业繁重,加上懒散惯了,读书越来越少。忽然有一天想起汪曾祺,觉得应该重温一遍,又去借了两本汪老的书。这一次,读的主要是汪老写家乡,写昆明上学和下放时的经历,我在他的文字里读出了汪曾祺的精神,在西南联大养成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随和外表之下的特立独行,他对生活的热爱,他的无所不包的杂糅,他对生活的一切都感到兴味,怀着爱意,推崇健康美好的人性。
我终于从文字表面,深入到了汪老的精神层面,尽管是单薄的。
第一年,考复旦大学中文系时,大综合有一个名词解释就是汪曾祺,我洋洋洒洒写了很长,我忽然发现,我可以抛开文学史,写出我自己的对于汪曾祺的看法了,我可以写我自己眼中的汪曾祺了,(同理还有张爱玲,那一年复旦的大综合简直为我量身定做,出的多是我自己平时喜欢的作家和流派,自然最后的分数也很高,虽然最后因为英语没过线挂掉了,依然给予我极大信心)。我可以写我的阅读体验,在我的阅读体验里,汪曾祺是如何的。
汪曾祺是不擅长虚构的,他不会编故事,他的几乎所有作品,全部来自生活,来自于对生活的观察和思考,他的记性真好,他的观察力也真好,他的观察力好,也许得益于他画画的经验。他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画家,他从小耳濡目染,也能画上几笔,画的还不赖,晚年求画的人也很多。(他的画不是工笔花鸟,而是写意的,属于文人画一派,他下放张家口,还曾为农科所画过一套《中国马铃薯图谱》,可惜后来遗失了)大凡能画一手好画的,对于日常生活的观察一定精细入微。这一点,在我学习画素描和彩铅画时,有深刻体会,拿起画笔,才知道自己平时对于生活有多么忽略忽视,才知道自己关于花花草草的观察是何等走马观花,何等马虎。
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也是有点绘画功底的。他在《湘行散记》里,写给妻子张兆和(信里称为三三,三三则叫他二哥)许多信,从信中可知,沈从文沿途还画了很多画给三三,他说,船泊定后我必上岸去画张画,那张常德长堤你见到了不曾(战时交通不便,信的邮寄收发常有延误)。汪曾祺最推崇的现代作家时鲁迅、沈从文、孙犁。他推崇沈从文,除了沈是他的老师,欣赏他帮助他,也因为他们在某些方面相似之故。他们都喜欢到处看看,热爱着普通人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美,且记忆力好的惊人,也都能画上几笔,喜欢研究文物,亦不据为己有。精神上呢,他们都属于杂家,兼容并包,什么都乐于看看,对一切都发生着兴味,为人谦和,骨子里又是骄傲的,看似随和却有着极为坚定的精神操守,在文革中,不曾随了政治运动陷害任何人。他们做事又是极讲究的,哪怕是打为右派去扫厕所,也一定是打扫得最干净最无可挑剔的一个。虽然,在我看来,他们的文风行文方式,相当不同,他们在骨子里精神上是接近的,故而惺惺相惜。
汪曾祺的作品,多数来自他自己的生活经验或者观察,他写故乡高邮,写昆明写西南联大的教授和学生,写下放的张家口,写北京,写上海(写上海的只有一篇,汪曾祺的上海生活经验相当不愉快,只有一篇《星期天》写那个时期的生活,基本也是写实的)写他生活中喜欢的吃吃喝喝,当然了,还有一部分取材于历史的,比如《金冬心》(我个人非常喜欢这篇,读了好多遍,好像林斤澜对这篇评价不高),比如对《聊斋》中部分故事的重新改写(如《画壁》《捕快张三》)。
汪曾祺还写过京剧,著名的八个样板戏中的《沙家浜》(最初叫《芦荡火种》),其中许多优美的唱词,便出自汪曾祺之手。汪曾祺何以能写京剧呢?除了他的语言天分和才华外,和他年轻时唱昆曲也可能有关,他中学时就学过京剧,唱青衣,大学还曾和同学办过昆曲社(他的好友语言学家朱德熙和他搭档唱戏,扮演小尼姑思凡,《霸王别姬》里张国荣饰演的程蝶衣,起初有段唱词,小女子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削去了头发)。他对于戏曲,本就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
汪曾祺创作京剧,也是当时的政治命令,江青点名要汪曾祺写,所以,汪老文革时在国家京剧院工作多年,也有写京剧院生活的小说,比如《云致秋行状》。汪曾祺虽然从未主动接近江青,也没在文革中陷害过任何人,但是这段经历在粉碎四人帮后,却实实在在是一桩历史问题,查了好久才说请。到了九十年代中叶,又因为这出戏的版权问题卷入一场官司,应该说,汪老的最后去世,和这场官司有莫大关系。汪老这辈子,想远离政治远离是非,却终究在历史的浪潮中,不得安静。于是,他在文学作品中,创作了一个美的世界,这世界是美的,人性是健康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现如今,除了《受戒》、《大淖记事》等少数小说外,大家更爱读的是汪曾祺的散文,尤其是写草木写各种吃食的(可见吃货历来很多啊)。
汪曾祺写草木,应该受到《辞海》、《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吴其濬著)的影响(这是他爱读的书),简洁隽永,余味悠长。写吃食呢,文风上除了前面的影响,应该还有《东京梦华录》、《梦梁录》以及一些笔记小说的印痕。(他也喜欢契诃夫的《猎人笔记》,家中唯一全套的书便是《契诃夫全集》,文章布局章法结构也许曾受其影响)
他的文章,从来没有生僻字,但是读起来有古风,大约就得益于他的阅读,他是真的将古书读通了化为自己所用,创造出了属于他自己的独特语言,别人模仿不来的。
这语言又不全是古的,看起来和文言文一点关系没有,是大白话,但是整个文章气脉流淌着古风,想必这也是有人说汪老是最后一个士大夫的原因。他的古雅是骨子里的,渗透到他创作的角角落落每一个缝隙,学不来,学了也学不像,因为没有那样的底蕴与修为。
汪曾祺的文章给人的感觉是从容潇洒,透露出来的思想是对生活的热爱,连被打为右派这种多数作家回忆起来痛哭流涕或者写伤痕写忏悔的,他也是说真是三生有幸,做了一回右派,否则我的生活就更平淡了。
汪曾祺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做一个作家,他的一切都是为了成为一个作家服务的。这一点,看他的三个子女汪朗、汪明、汪朝所写的《老头儿汪曾祺》就可知道。他的人生理想就是成为作家,他做教员他被打为右派下放,他都觉得是在体验生活积累素材,这也是他能够随遇而安,无论遇到何种问题人生跌落到何种境地都能泰然处之的原因之一。想想看,如果我们把挫折当做体验生活,当做写小说的素材,我们的心境会不会明亮淡然许多。
《老头儿汪曾祺》这本书里,验证了很多我个人对汪曾祺的理解,这理解和汪氏三兄妹笔下的汪老形象,大体一致。这本书颇值得一读,有些汪曾祺与子女相处的故事,只有这里有,汪老没写过。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汪曾祺是怎样一个父亲,他的家庭氛围又是如何随意宽松。个人觉得,汪明最得汪老真传,文笔最好,写的最生动,她和汪老的通信交流也最多。当然了,她们三人都没成为作家(汪明最后成了编辑)。这一点,文中也有交代,汪曾祺说了,你们呀,都不是作家的料。作家怎么能教出来?我的写作,你们见谁教了?
看到这里,反思一下自己,这辈子成为作家,大概是没希望了。不过,写点小东西,自娱自乐,谁又能拦着呢?
-2017.9.21依烟于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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