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舅爷总是挑着担子,从很远的地方来,风尘仆仆的样子。担子的竹筐里有土鸡、笋干、香菇,还有各种精美的竹制品。我的舅爷一年就来一次我们家,每年的正月初五。舅爷比我奶奶小,但他们是我奶奶的娘家,所以过年走亲戚的时候,我们得先去拜年做客。老家的习俗是初一拜佛、敬神仙,得沐浴穿新衣,全天吃素。初二开始,亲戚里头一家就是去舅爷家。
舅爷家很远很远,需要走很多弯弯曲曲的山路才能到达深山里的那一个村庄。大年初二我们有一组强大的队伍—伯父、父亲、我们几个堂兄弟,还有同村的一户人家,他们的亲戚是我舅爷的邻居,所以每年我们都结伴同行。路很远,很陡,但好在一大群人有说有笑,不觉得太累。
我最难忘的是一路上那层出不穷的风景。刚进山,时空就好像发生了巨大变化:一股带着花草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清凉得直钻进脑袋里。世界变小了,我们进入一处山坳中,周围全是大树,树的外围就是高山。湛蓝清澈的天空,一朵白云流淌过来,好像要从山头倾泻而下。时间也仿佛静止了,要不是几声清脆的鸟叫,我还以为是在梦里呢。眼前有一小块水田早已收割了稻子,留着一簇簇暗褐色的稻子杆桩扎在泥地上。水田旁边的小溪里有一架水车,我好奇地看了看。伯父说:“那是一架水砻,用水流的力给稻谷脱壳。”我不禁佩服古人的智慧,取之于自然,又与自然融为一体。
来到了一片茂密的树林中,只有一条窄窄的小路蜿蜒着往前延伸。因为走的人少,有不少杂木树枝横亘在路上。父亲从腰上取下柴刀,三两下就把树枝砍断了,顺势用刀和腿把树枝杂草压到两边去。我们跟在后面,就有了一条重新开辟出来的好走的道路了。突然一棵树上呼啦啦地响起来,干树叶一阵掉落。我们顺着响声看过去,只见一只大鸟拖着长长的尾巴飞起来。鸟的脑袋是褐红色的,身上是墨绿色的,翅膀底下和腹部上点缀着几条白色的斑纹。没有人认识这是什么鸟,管它呢,反正也不咬人。
穿过树林来到半山腰了,视野宽阔了许多。在路的不远处有一条小溪傍着流淌,还有一座凉亭坐落在路边的一处空旷地。我们哥几个马上就要跑过去喝水,被伯父生生叫住了。
“不能马上喝水!山里的水很凉,人走了这么多路,马上喝水,血液会凝固住的。”
“来来,咱们到凉亭里休息一会儿,抽袋烟之后就可以喝水了。”伯父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们几个不会抽烟的小孩,仿佛等了大半天才看到大人们发出可以喝水的指令。在水流的下游将手洗得干干净净的,再去水洼里掬一捧水咕嘟咕嘟喝起来。清凉的水一路流进肚子里,跟冰水一样冰凉无比。
我们依依惜别那一洼清凉的水,又开始赶路了。眼看快到达山顶了,可在这一片山岗之下有许多小山洞,每个山洞里放着一口棺材,大大小小有几十个。伯父叮嘱我们不要盯着看,不要大声说话。我们都很害怕,害怕里面的人会出来。我还是忍不住仔细看了几个山洞里的棺材,害怕之余内心生出怜悯和敬畏。人老了都会入土,有些人还没老也匆匆告别了这个世界。活着的人应当好好活着。
突然视野一片开阔,原来是已经到达山顶了,一览众山小。这时候风吹到身上仿佛都透了,往衣领钻,袖子里钻,腰里钻,好像没有树木的依靠,风直往人身上贴。刚才在山底下看到的白云就在山顶上,登到山顶后白云又跑到远处的另一座座山顶上了。
伯父指着山坡下的一片土地说:“那座在竹林里的冒着炊烟的房子,就是你舅爷家了。”我们一看,房子小的还没有一张邮票大呢!不禁又高兴又泄气,高兴的是终于看到舅爷家了,泄气的是这还得走多久啊!
几十年过去了,那条去往舅爷家的山路早就不走了。在山的另外一边开出了一条宽宽的公路,开车去舅爷家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不像以前走山路耗时大半天。
去年舅爷走了,那个在我印象里挑着担子的身体硬朗的舅爷离开了我们。
就像那条弯弯曲曲的,陡峭起伏的山路,永远留在了深山里。我依稀记得山路上那一处处令人惊喜又惊吓的风景。
人的一生,会看到很多风景。有些风景不止在路上,会惊现于远方,也会留在心里。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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