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张是我父亲，我俩相爱相杀了很多年。

日前，逢元旦假期。

离家大概还有十来分钟的车程，老张打电话过来了，扯着嗓门问我到了哪里。

我报了个地名。

然后听着电话那边，老张对我妈絮絮地说道，早着呢，还有一个小时才到家呢。

我在这边急了，赶紧纠正他，不是你说的XX，我到XX了。

回应我的只有一阵阵忙音。

老张的电话永远简洁利落，只要他想问的话说完，就不再和你啰嗦。

有一回，他打来电话问，某某东西放哪了？

我告诉了他，还没等我再多说上两句，那边电话就挂了。

后来问起他，他得意地告诉我，沉默是金，你们年轻人是不会懂的。

被标签为年轻人的我一时语塞。

还有一次，我给家里打电话，正好老张接了，我听见是他，开口就问:爸，我妈呢？

老张赶紧招呼我妈，XX,快来，你闺女找你呢。

我妈在远处哑然失笑，说，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就不能先说上两句？

老张一脸傲娇，她又没提名找我，我才不和她说呢。

我妈笑眯眯接过电话，漫长的电话粥煲起来了。

这时，如果老张无事可做，就站在一旁听着，时不时发表点“高见”。

有时候两人说着说着，就听见老张和我妈因为立场不合争执起来。老张振振有词、动之以理，我妈不甘落后、晓之以情，我生生被抛在一边。

                  02

家乡特产小吃辣子鸡，有一回嘴馋，跟我妈讲想吃鸡了。

老张自愿杀鸡，一边杀鸡，一边数落我，末了语出惊人，说我吃他一只鸡相当于吃了十万只 。

我表示害怕，喊来我妈帮战，说我爸恶意中伤我，她要给我作证。

老张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道老话说了，鸡生蛋，蛋生鸡，我这只鸡生生不息，算你十万只还是少的。

我妈在一侧笑得直不起腰。

我瞠目结舌。

老张杀完鸡之后就甩手走人了，我妈接手开膛破肚的活儿。

一会儿，我妈开心地把我叫过去，说，闺女快看，这只鸡肚子里一个鸡蛋也没有！

我放心地拍拍胸口，冲着老张的方向说道，好险，差点一不小心吃了十万只。

这时，老张背着手踱过来，扫了鸡一眼，又扫了我一眼，悠悠出言，它本来有十万只的可能性，现在啊，他边说边摇头，惨啊，断子绝孙喽。

我委屈地看向我妈，妈，你告我，我是不是不是亲生的。

我妈笑笑不说话。

老张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说，他妈，坏了，让她知道了。

我哭笑不得，说，我要离家出走，都别拉我。说完，装作要走的样子，边走还边回头看，两人都无动于衷。老张正抬头看天，我妈低头专心杀鸡。我作出着急的样子，说，哎，我真走了，你们怎么也不挽留一下我。

老张不看天了，无奈地叹口气，一脸沧桑模样，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啊，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话到最后，居然还感情充沛地唱了起来。

我伸手戳戳他，说，爹，我还没结婚呢。

老张回了一个字“哦”，随即笑呵呵地问，话说你有对象了吗，姓什么，叫什么，家住何处，身高几尺……巴拉巴拉问了一通，言辞之流利，表情之生动，我开始怀疑他平时是不是偷着学相声了。

我故作高深，缓缓吐出两个字,没有。

老张鄙视地瞅了我半天，认命地说，唉，这闺女要砸手里了。

                  03

去年夏天，家里要添置大件。

我妈和营业员交涉半天，终于成交了。我掏出手机把钱转过去。当时，营业员姐姐说就收到转账了。

我妈啧啧称奇半天，回家就和老张说起这茬。

老张正蹲着逗狗，头也没抬，说，那是，现在科技多发达。

我妈嗤笑出声，回了他一句，你一个银行卡都不会用的人，还知道手机转账？

老张把狗赶到一旁，伸手入怀，掏出我哥哥淘汰给他的智能手机，得意地在我妈面前晃了晃，说，我只要一连打不溜烂(wlan),天下大事，无所不知！

我妈不平衡了，冲着我说，闺女，把你不用的那个手机拿过来，你教我怎么使！

老张赶紧阻止，说，不行，一山不容二虎，闺女，别告你妈怎么用的。

当然，我还是坚定地站在我妈的阵营里。

不过，我妈觉得把钱放进手机里不如放在银行里踏实，就没学怎么用手机转账。

我教她怎么开视频，告诉她，以后再和我们联系，就可以不用打电话了，还不花钱。

老张在一旁伸着头偷师，他只会用手机看个新闻，视频聊天这种难度大的活动他还是一窍不通。

后来，和我妈视频的时候，就看到老张好奇地看来看去，用不同的音调插科打诨。

某一天，和我妈说起银行卡的事，我妈抱怨了两句利息低。

我随口问了句，比余额宝还低吗？

然后向她普及了下什么是支付宝和余额宝，以及余额宝的收益。

我妈迫不及待地让我给她开个号，她也要把钱存到余额宝。

因为限额的问题，我转了好几天，还没转完我就离开家了。我在外面想起这一茬，就转了一部分，需要短信验证，我就跟我妈打电话。

我妈这边接通后，跟我说了验证数字。我输完后，我妈就在那边说道，闺女呀，你怎么都转光了呀，我这边说还剩两块六毛多。

然后就听得我爸在旁边煽风点火，哟，你闺女是个骗纸，现在卷款潜逃了。

此刻，潜逃在外的我忍不住呵呵两声。

                  04

据我观察，老张平生所爱的电视节目有两，一个是《动物世界》，一个则是《熊出没》。

说到前者，从小到大，我的印象里不是一个外国人在抓着一条比我小腿还要粗的蛇，就是大草原上几只狮子在追逐猎物。我告诉他这是一个重播节目，他现在看的其实好几年前已经看过一遍了。老张不信，依然津津有味地数不清多少遍地看下去。

至于后者，我隐约记得刚上大学那阵，卫视在热播这个动画片。当时，老张就学着熊二的口吻跟我讲话，看着我妈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催促道，光头强赶紧去做饭。没想到，大学都快毕业了，这个动画俨然发展成《熊出没S》、《熊出没plus》以及《熊出没+》。只要我一看后宫风云争霸片、我妈一看家长里短伦理片，我爸就充分发挥他一家之主的一票否决权，抢夺占领遥控器，调到《熊出没》。

老张喜欢这两个节目，不是没理由的。他喜欢动物，自我记事起，家里的小猫小狗不断，一直壮大到现在的规模，六只狗，一只猫。

老张平生乐事，就是一回到家，他的后援团热情、疯狂地扑向他，生生把他捧成了真·明星大腕，他有条不紊地一一问候过来，不会冷落任何一只。

老张喜欢饭后溜达，尤喜欢带着粉丝狗狗们出去。有时，老张碰到熟人会唠上一阵，粉丝狗狗们不愿意在外面呆了，就自行回家。

一日午后，老张带上其中一只狗狗出来散步，和熟人聊完天回到家，发现之前的那只狗狗没有回来，这下可把老张急坏了。

他召集全家上下，他，还有我妹子，出动寻狗。

呼喊了半日，各个角落旮旯，也没有那只狗狗的影子。

老张急中生智，他说他挨家挨户喊狗狗的名字，让我妹子趴在门缝里观察，看看是不是被人家扣留下来了。

我妹子说，不会有人家那么缺德吧。

老张气呼呼地说，估计谁看我们家狗太优秀，觊觎已久了。

好在，在老张的妙计实施之前，那只优秀的狗狗自己就回来了。

老张把它抱起来，狠狠教训了一顿，小狗又惊又怕地盯着他。等到老张放下它，一溜烟跑了。老张心痛不止，从冰箱掏出一块肉去哄它。

小狗禁不住诱惑，试探性地挪过去。

老张一把拽住它，一边顺毛，一边苦口婆心，我都是为了你好呀，你要是被别人逮去了，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还有谁对你比我还好啊。

                  05

关于老张的琐碎事，数不胜数。

我给我妹子看了这篇文章，妹子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咱爸这么好。

我告诉她，我这是艺术地处理过了。

诚然，人无完人，老张也不例外，他对人好的时候掏心掏肺，一旦发起脾气来，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他发起脾气来不讲道理，纯粹胡搅蛮缠、无事生非，让你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这么一个人。

我也可以讲上一些，但我不愿意。

记得之前看过一句话，爱有多深，痛就有多深。

真的，有些回忆太痛苦，不是说我没有勇气面对。我确认那些斑驳暗影的伤疤已痊愈结痂，有时，我也会忍不住抚摸上一阵，我确信可以坦然地面对曾经所有的不堪。

然而，触碰和撕裂开来终究是两码事。触碰是轻轻地、不刻意地、顺其自然地回归曾经，不会痛。撕裂是你要一层层地剥开血肉，露出血淋淋的过往，会很痛。也许，我会在某个水到渠成的时候不经意想起，但不会生硬地去揭开它。

伍尔芙有句话说：让我们记住共同走过的时光，记住爱。

我想记住那些不能抹杀掉的爱与美好，痛苦就让它随风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