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牛圆圆见到蒋婷婷的第一眼是高兴,然后她抱住蒋婷婷哭了。这是她查出乳腺癌以来,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哭了。她抑制自己要坚强,骗自己说,人故有一死,要坦然面对命运安排的一切。但人终不是神,她哭的是心中的委屈,是不甘,是命运对自己的不公。
蒋婷婷不知此时此刻用什么样的语言安慰她,因为她无论说什么在这时都显得苍白。于是她只是轻轻地抱着她,没有多余的一句话。牛圆圆哭够了,转而破涕为笑。化疗使她憔悴许多,但她的笑仍如春风。
蒋婷婷说那段时间癌细胞像牛圆圆体内的幽灵一般消耗着她的生命。她的精神状态像股市K线图一样起伏不定,状态好时她会和蒋婷婷侃侃而谈,聊她们小时候,聊她在俄罗斯上大学,聊她的服装生意,但就是对于我避而不谈。蒋婷婷试图和牛圆圆谈起我,牛圆圆总会以各种方式结束谈话。
蒋婷婷在北京每天都会给哈油打个电话,但至于在北京干什么,一直欲言又止。未经牛圆圆同意她不便多说,他也不深问,就一直这样不冷不热的僵持着,像一对冷战中的新婚夫妇。她是在找合适的机会然后和大家公开这一切,而他心中的结越来越大。
哈油整日借酒浇愁,他从来不主动给蒋婷婷打电话,蒋婷婷偶尔也有担心问他怎么了,他就会说最近很忙很累。
哈油将店里生意全部交给店员打理,每天全职带着一对龙凤胎儿女。但必竟心里有事,哪能全身心带好小孩,一天下午一不留神就出了大事。两孩子在路边玩耍时,哥哥被急驶而来的卡车撞出数十米远当场死亡。
蒋婷婷得到丧讯后,整个人都懵了,哈油在电话里叙述整个过程时声音低沉得不能再低,但传进蒋婷婷的耳膜里,每个字都似晴天霹雳。
很长一段时间蒋婷婷都像精神病人一样疯疯癫癫。见到路上有小男孩就上去抱起来叫儿子。有一次她看到一个男孩在路边玩皮球,就跑到几米远外的孩子爷爷面前大声训斥:像你这样看孩子怎么能行,孩子会被卡车撞死的。气得孩子爷爷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哈油得知蒋婷婷去北京是为了照顾牛圆圆后,内心悔恨交加,骂自己心胸狭窄,活得不像个爷们儿。看到儿子照片哈油就会忍不住想,要不是自己那么多疑,就不会与儿子阴阳相隔,他认为自己和妻子的丧子之痛,都是因为他对妻子的不信任造成的,他应该受到死的惩罚,他觉得只要他活着就没办法原谅自己,哈油几度想到轻生,可他又怎么能放得下妻子和女儿不管呢?哈油此刻才真正明白,死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不好又死不了。
得知牛圆圆去世时,我人在新疆石河子。本来这是个愉快的假期,我是趁着十月一和小郁还有袁姗来石河子度假的。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哈油传来的噩耗,这会不会是我与小郁的定情之旅。
又是哈油那低沉得不能再低的声音。我得知这一切事情的前因后果,一句埋怨哈油的语言也没有,直接飞去北京。我帮助牛圆圆父亲一起将牛圆圆骨灰送回东北老家,将她埋在高秀女的坟旁。
安顿完牛圆圆的尸骨后,我去了哈油家。蒋婷婷整整瘦了一圈,哈油更加沉默寡言。蒋婷婷把牛圆圆的日记本交给我,说:她留给这个世界的只有这些文字了。我心疼我的老同学们,也心疼自己,似乎上天对我们这群孩子一直保持偏见。我们都是在这个世上苦苦挣扎的埃尘。
看了牛圆圆的日记后我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我悔恨自己没能早知道这一切,也许当初在高秀女葬礼后我们能多谈几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了,但造化就是这样弄人,我所有的话如今只能对着牛圆圆的坟墓诉说了。
从牛圆圆去世后,我就辞职离开烟台四处漂泊。两年后小郁嫁为人妻,袁姗随老外丈夫移民加拿大从此没有消息。哈油和蒋婷婷也从丧子的悲痛中慢慢走出来,继续他们幸福的生活。
六十年后……
我身边的亲友们基本离世,留我一个九旬老翁苟延残喘。哈油的外孙是一家出版社的主编,他从养老院找到我说想出版六十年前我写的小说《春风秋雨都似你》。我打开尘封六十年的木箱把原稿交给他,嘴角流涎含糊不清的说,这个年代还有人看纸书吗?哈油外孙笑着说,当然有了,不管时光如何转变,书籍永远不会被时代所抛弃的。
哈油外孙把纸书交在我手上时,是第二年春天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翻着纸页我又想起了故人,尽管我此刻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但看到曾经自己写下的故事,如今变成铅字落于纸上那一刻我无比清醒。我要求哈油外孙带着我和书去墓地看看我的老友们。
蒋婷婷前年过世与哈油的旧坟合葬,他们的坟头显得还有些新,高秀女和牛圆圆的坟上满是陈年的枯草,看着有些荒凉。我让哈油外孙将《春风秋雨都似你》在每个坟前都放了一本。这时,原本响晴的天却暗了下来,貌似马上就有一场大雨。我抬头看到天空中的霹雷闪电,想起了1998年的那场运动会。想起我悲催的一生就是从那场大雨开始的。今天,也是从这场大雨闭幕的,我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人的一生似一场大梦。恍惚间,我又回到了1998年,那一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儿,我和哈油在1998年发现一个惊天的秘密,在我们活着的时候谁都没敢和任何人说过。今天我即将离开这人世,我要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吗?不带进坟墓我又可以向谁倾诉?和哈油外孙说,他会相信吗?和媒体说?肯定会被嘲讽:这老头老糊涂了吧!简直天方夜谭,这怎么可能?
我想,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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