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解金瓶梅:落花人独立
酒色财气论之4 爆点
肆、爆点
如笑笑生之大才,假宋讽明不在话下。以下喻上,借商讽政,又有何不可?
请看这段史料——
428年前的万历十七年(1589)十二月,北京政坛发生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大理寺评事雒于仁给荒废朝政的神宗皇帝“陈奏”了一道《酒色财气“四箴”疏》,直指“皇上之恙,病在酒色财气也”。
万历十七年,正好处于金瓶梅成书周期内。
当时一位隐姓埋名的作者,随即在自己刚完成的一部章回小说的总目录前添加了《酒色财气“四贪”词》,并在两处山东官员名单中增列了一个“陈四箴”的人名。
这部章回小说,就是《金瓶梅》。这位隐姓埋名却紧追热点、爆点的作者,就是笑笑生。
这两件事,只是简单巧合吗?
我们再看看金瓶梅第100回“韩爱姐路遇二捣鬼 普静师幻度孝哥儿”,也即最后一回的回首诗——
旧日豪华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
黄芦晚日空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
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
凭谁话尽兴亡事,一衲闲云两袖风。
这首诗出自明初李昌祺《剪灯余话》卷二“秋夕访琵琶亭记”。
李昌祺(1376—1451),名祯,江西庐陵(今吉安)人,明代小说家。《秋夕访琵琶亭记》是一个神话传奇,描写了明洪武初年,吴江的沈韶与死去的元末起义军“大汉”霸主陈友谅的宠妾郑婉娥在琵琶亭人鬼相恋的故事。二人论及陈友谅的为人和败亡的原因时,婉娥吟诵了这首诗。
《金瓶梅》第一百回是大结局。全书一直酝酿的社会政治危机终于在本回爆发——
“不想大金人马抢了东京汴梁,太上皇帝与靖康皇帝,都被虏上北地去了。中原无主,四下荒乱。兵戈匝地,人民逃窜。黎庶有涂炭之哭,百姓有倒悬之苦。大势番兵已杀到山东地界,民间夫逃妻散,鬼哭神号,父子不相顾。”
本回回首诗将西门庆一家的衰败结局,放在国家和社会这个大背景之中来描写,显得沉重而有力,且指向性非常明显——
一方面,隧道鱼灯油欲尽,即从大方向预言晚明走到穷途末路……另一方面,银屏金屋梦魂中,难道只是指潘金莲和李瓶儿吗?
我们再看看沈韶随即依美人之原韵和了一首,就明白了:
结绮临春万户空,几番挥泪夕阳中。
唐环不见新留袜,汉燕犹余旧守宫。
别苑秋深黄叶坠,寝园春尽碧苔封。
自惭不是牛僧孺,也向云阶拜玉容。
唐代杨玉环,西汉赵飞燕!
联系原诗中的银屏金屋,应影射书中女主角身份是个皇后级别,且是个被抛弃的皇后(类似于陈阿娇),并不是书中西门庆表面上的宠妾。
这个皇后级别的人,最有可能就是暗指宫女出身、生下皇长子朱常洛的恭妃!
明神宗前期,任用张居正辅政,还是颇有作为的。万历三大征也算是为华夏争了口气。但国本之争,从此拉开了万历怠政三十年的序幕——
神宗嫔妃众多,最宠爱郑氏,万历十年(1582年)封为淑妃,次年进为德妃。到万历十四年(1586年),郑氏生子,即朱常洵。神宗大喜,有意进封为皇贵妃,这与对恭妃冷落的态度成鲜明对比。
郑贵妃之所以能赢得万历的欢心,并不只是因为她的美貌,更多的是由于她的聪明机警、通晓诗文等他人少有的才华。别的妃嫔对皇帝百依百顺,心灵深处却保持着距离和警惕,唯独郑妃天真烂漫、无所顾忌。
她敢于挑逗和讽刺皇帝,同时又能聆听皇帝的倾诉,替他排忧解愁。在名分上属于姬妾,但在精神上,她已不把自己看成姬妾,而明神宗也真正感到了这种精神交流的力量——金瓶梅中六房妻妾,金莲是不是最和西门棋逢对手?也就她敢调侃西门庆——
正是她的不同,万历才把她引为知己,不到三年就把她由淑嫔升为德妃再升为贵妃。爱屋及乌,万历自然想把她生的儿子立为太子。然一国之君,却不能决定太子立谁,足见当时的利益集团——包括内阁在内的文官集团势力之庞大。
万历因此心灰意冷,长期怠政,晚明从此走向衰亡之路;而此时,从中国周边到世界,都是风云巨变、急速发展的关键转折期:这也是后世史学家为何会得出“明实亡于万历”这样的结论的主要原因。
回到我们刚才提到上酒色财气奏疏的勇士。
雒于仁,字少泾,陕西泾阳人,万历十一(1583)年癸未进士,官至大理寺评事。
雒于仁堪称明朝海瑞第二,他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计较个人后果,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向皇帝进献箴言,可谓舍生取义、忠肝利胆!
且,雒于仁用心良苦,并不鲁莽,不是一味展现个人勇气,博取所谓的名声(明朝大臣最擅长此道),他很注意沟通技巧——
雒于仁会行医之道,于是把上疏和医学联系起来,如此上疏,就像御医给皇帝看病一样,会得到皇帝的好感至少是容易接受吧。
且奏疏文采斐然,一气呵成,全文如下:
《酒箴》:耽彼曲蘖,昕夕不辍,心志内懵,威仪外缺。神禹疏仪,夏治兴隆。进药陛下,酿醑勿祟。
《色箴》:艳彼妖姬,寝兴在侧,启宠纳侮,争妍误国。成汤不迩,享有遐寿。进药陛下,内嬖勿厚。
《财箴》:竞彼锣镣,锱铢必尽,公帑称盈,私家悬罄。武散鹿台,八百归心;隋炀剥利,天命难湛。进药陛下,贷贿勿侵。《气箴》:逞彼忿怒,恣雎任情,法尚操切,政戾公平。虞舜温恭,和以致祥;秦皇暴戾,群怨孔彰。进药陛下,旧怨勿藏。
皇上之恙,病在酒色财气也。夫纵酒则溃胃,好色则耗精,贪财则乱神,尚气则损肝。
以皇上八珍在御,宜思德将无醉也,何日饮不足,继之长夜。甚则沉醉之后,持刀弄枪。
以皇上妃嫔在侧,宜思戒之在色也。夫何幸十俊以开骗门,溺爱郑氏,储位应建而未建。其病在恋色者也。
以皇上富有四海,宜思慎乃捡德也。夫何取银动至几十万两,索潞绸动至几千匹,略不知节。甚或拷索宦官,得银则喜,无银则怒而加杖。皇上无宜自解,何以信天下,而服沂之心耶!此其病在贪财也。
以皇上不怒而威畏,宜思有忿速惩也。夫何今日杖宫女,明日杖宦官,彼诚有罪,置以法律,责之逐之可也,不必杖之累百,而不计其数,竟使毙于杖下。此其病在尚气也。
皇上诚嗜酒矣,何以禁臣下之宴会;皇上诚贪财矣,何以惩臣下之饕餮;皇上诚尚气矣,何以劝臣下之和衷。
皇上诚嗜酒矣,何以禁臣下之宴会;皇上诚贪财矣,何以惩臣下之饕餮;皇上诚尚气矣,何以劝臣下之和衷。
以上披肝沥胆的谏言,非但不被万历帝接受,还引来了万历帝发怒和斥责,下令处死:
“雒于仁肆口妄口,说朕好酒,谁人不饮酒?若酒后弄剑,非帝王举动,那是有事。又说朕好色,但宠贵妃郑氏,朕只因郑氏勤劳,何偿有偏她。说朕贪财,朕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天下之财,皆朕之财。朕若贪张鲸之财,何不抄没了他?又说朕尚气,古云:少时戒之在色,壮时戒勇戒斗,勇即是气,朕岂不知?但人孰无气?雒于仁无端指责,必须重处”。
后经大学士申时仁等重臣一再劝说,雒于仁才免于死罪,罢斥为民,迁回老家陕西泾阳。
明朝有胆有识不怕死的读书人不少,雒于仁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何况进入嘉靖、万历时期,所谓盛世的明王朝早已千疮百孔、腐朽不堪——
没过两年,又有人上书了:
万历十六年,南京先大灾,后大疫,目睹朝廷的救灾大员饱受地方官贿赂反而得到升迁,有位官员便于万历十九年(1591)毅然上疏,抨击朝政,弹劾权臣。这个人,就是几乎与徐渭同时代(汤稍晚出生个二十来年)、文学主张相近、深为徐渭欣赏和提携的汤显祖。
明代戏曲史上有两大高峰,即汤显祖和徐渭齐名;在世界戏曲史上,汤显祖则与莎士比亚并肩齐名:
当伦敦的寰球戏院正在上演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罗密欧与朱丽叶》时,东方庙会的中国舞台则在演出汤显祖的《紫钗记》和《牡丹亭》。 生卒年几乎同时的汤、莎二人,是当时出现在东西方的两颗最耀眼的艺术明星。
这篇震惊朝野的《论辅臣科臣疏》,使汤显祖遭到严重的政治迫害,他被谪贬为广东徐闻县典史。
说起来汤显祖也是个愤青诗人,一生写了2200多首诗歌,颇多佳作,特别是《感事》、《闻都城渴雨,时苦摊税》等诗作,矛头直指皇帝,其大胆和尖锐,为同时代诗作所罕见。
看到这里,我们大致明白,金瓶梅的作者胸怀天下,高瞻远瞩,根本不拘泥与西门府的酒色财气和蝇营狗苟。其不仅借古讽今,且敢直接暴露当朝弊病,书中金莲瓶儿争宠,竟然影射当朝两大贵妃——恭妃郑妃立储之争!
由此应该理解,金瓶梅作者为何仅署名兰陵笑笑生?
造成这个千古之谜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作者敢于追热点爆点,将此轰动朝野、新鲜热辣之事写进小说,直指本朝最高统治者,抒发兴亡感叹。
也正因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杀头风险,千古只有笑笑生,不知到底是何人!
不过,我们依然可以通过对金瓶梅一书的解读,发现真实作者的蛛丝马迹。这个需要耐心,不着急。
再联系全书第一回开篇的回首诗,我们可以看得出作者胸中之沟壑,直上家国兴亡层面,同时也高度关注小人物的命运: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这首诗出自唐代女诗人程长文的《相和歌辞·雀台怨》:
君王去后行人绝,箫竽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玉阶寂寂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程长文,唐代女诗人,生卒年不详,鄱阳(今江西省鄱阳县)人。仅存诗三首,但从质量上看,其才气不在薛涛之下,甚至在鱼玄机之上。尽管生卒不详,但从上诗可以看出明显的晚唐气象——盛唐诗人不会做这么沉痛的咏叹:
行人绝、光彩沉、金星灭和西陵灰。
笑笑生引用此诗,只做了一个关键地方的改动,就是首句的君王去后改成豪华去后。可谓欲盖弥彰。
公元220年(建安二十五年),曹操临死之前,在《遗令》中吩咐儿子们将自己的遗体葬在邺的西岗,并命从妾与使人住在铜雀台上,早晚供食,每月初一和十五还要在灵帐前面奏乐唱歌。此时,诸子必须“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1。
这个场景,和西门庆(西门府中的帝王)临终前交待众妻妾不可离散,何其相似?!
从南北朝的南朝开始,此事成为一个常见题材,为后世文人反复吟唱。如谢晀《同谢谘议咏铜雀台》:
穗帷飘井干,樽酒若平生。
郁郁西陵树,讵闻歌吹声。
芳襟染泪迹,婵媛空复情。
玉座犹寂寞,况乃妾身轻。
与程长文的末句“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对当时歌姬的命运充满关注同情一样,谢诗末句“玉座犹寂寞,况乃妾身轻。”更直接些,堪称点睛之笔。
表面上看,诗写铜雀台祭奠的隆重,写西陵墓地的荒芜以及妾伎们的芳襟染泪、婉娈多情,旨意似乎是在感叹曹操的身后寂寞。
实际上是一种曲笔:写曹操的身后寂寞,乃是为写妾伎们的寂寞做铺垫,“玉座犹寂寞,况乃妾身轻”,正点出了这一中心题旨。一代奸雄尚不免寂寞身后事,更何况地位低下、生前就已冷落不堪的妾伎们呢。
此诗收入《乐府诗集》题作《铜雀妓》,也正暗示并证明了诗人题咏的中心对象是妾伎,而不是曹操。可见诗人已从对铜雀故址的一时一事的凭吊和感伤的圈子中跳了出来,站到了历史的高度,既饱含感情又充满理性,以超然的态度来描写、评判这一历史故事,并进而反思人生。
他从大人物的悲哀中,看到了小人物的悲哀;
从历史的冷酷中,领略到了现实的冷酷;从死者的寂寞中,感受到了生者的寂寞。
金瓶梅,继承了古代诗人的视野高度和反思力度——全书主角,其实也不是西门庆这样的男性角色;而是以金莲瓶儿春梅为代表的一众女性!
所以,书名才简称为金!瓶!梅!
所以,第七十九回西门庆病亡后,故事还在继续,直到第100回结束。这最后二十回的主角,已明确换成了庞春梅(即金瓶梅之梅)!
金瓶梅不仅仅是我们国家第一部世情小说,更是古代第一部以女性为中心视角的长篇小说(以前我们一直以为是红楼梦)!
且作者大才,洋洋百万言的描写细致入微,弥补了古典诗歌微言大义的空白:
让我们直接从西门庆切入,看看作者如何透过沉痛历史,洞悉今朝走向;从个人的悲剧,直指时代的悲剧。
请看下集:诗解2——《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特别说明:本作诗解金瓶梅,只是一个开放性的描述,中国古诗之传承,何等博大精深,未必如我这样解读是准确到位的,读者诸君大可以发表发布自己的看法,提出自己心目中的诗词,一起来解读我们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金瓶梅》。谢谢。)
1 据《邺都故事》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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