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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风和油菜花都是灿烂的。往年的风吹过四野,每一片叶子都去了想去的地方,每一个人、每一棵树都落到了命运规定的时段。
公交站的香樟树长高了一些,路边田野里油菜花仍然每年盛开,公交站仍然人来人往,远方归人的满身风尘又厚几分……所有的生命都在继续奔忙。
一切都没变吗?可泪眼朦胧里,总也找不到那个等待着的瘦弱单薄的身影。
我的父亲啊,他说,重阳节是道坎,可能是过不去了。
我那时不信,觉得死亡是件很庄重的事情,我那时不懂生命的逝去比青萍之末的风来的更轻易。
但就是在那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我上午还去集市给他买吃食,甚至觉得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他离开了。轻飘飘的,无声无息的,像一滴水落进大海里,像一片落叶被卷进风里,梦里梦外,真真假假总也分不清……
怎么就离开了?怎么就离开了呢?
亲戚四处奔忙,烧水、穿衣、烧纸、报丧……我站在人群里,不知所措,机械地回答他们的问题。
“打水的电闸在哪?”
“这些东西还要留吗?”
“要通知哪些人?”
……
一瞬间,任何人做什么都要问过我的意见。可我耳目闭塞,世界是黑白的,人们神情紧张地对我说着什么,却只见张嘴听不见声音。
报丧的鞭炮在半空炸开,尖锐刺耳,像是一个开关。我微微回过神,周身此起彼伏的忙乱,哭喊,询问……死亡寂静后一切又像潮水朝我奔涌而来。
被这股浪潮推着,我领着来帮忙的邻居去找打水的电闸。
原来所谓长大,真的是一夜之间。
没有哭喊,没有扑向那具冰冷的尸体,我恨那一刻悲伤没能霸占我、控制我,我甚至为自己没能肆意痛哭而觉得过意不去,我甚至在上门报丧时为下跪而难为情,我还在想为什么那些人可以前一秒还有说有笑,前脚刚踏进院子就可以嚎啕大哭着跪在父亲灵前……
唢呐声起,百转千回,身体跪在父亲灵前,灵魂却离地半尺,看着这来来往众生,我轻蔑嘲笑生命的脆弱。
在殡仪馆,跟着大家在父亲的骨灰里筛找没有完全化为灰烬的骨头,他们说笑着,猜测那是头骨还是牙齿。
原来生命不过如此,死亡也不过如此,一摊任人挑拣的灰烬而已。
后来我才知道,生命的重量之所以轻,是因为他们散落在时间之河,然后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无数个哭喊无声的午夜梦回里,无数个不经意的细枝末节里,包裹你,刺痛你,报复你。
习惯性给他发消息报平安,打了半行字才意识到再也不会收到回复的短信;空荡荡再无人等待的公交站台……世间的一切都会在你触不及防时变成致命武器捅进胸腔,鲜血淋漓。
父亲等待的车站,在记忆里永远是春花烂漫的。
那是回家的公交车的底站,最后一段路两边都是田野,每年春天都是铺天盖地的油菜花。公交车慢慢驶入,花海和路边新种的香樟树电影般一帧帧退去。父亲靠在他的旧三轮车上,沉默着抽烟,等待着,等待着,日复一日。
直到固定成了记忆里的一幅画,在每个油菜花开的季节,一次次化为梦境。
梦里车一直开,一直开,却永远无法到达站台,父亲一直与我之间,横着一段早已超出物理定律不会缩短,也不会拉长的距离。他就那样静静等在原地,风鼓动着他老旧的衬衫,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他消瘦孱弱的病体,他静谧的目光远远地望向我,流淌着似有若无的无奈和掩饰失败的悲伤。
梦醒时分,我与黑夜彼此凝望。我知道车永远不会停下来,而我也永远无法再靠近一厘米。那段距离,很远,很近,在时间之外,近在咫尺,遥不可及。
哪怕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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