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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平发邮件过来时,我正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什么是人类的情感?”
空中浮现出一个交互界面,新平一贯笑嘻嘻的胖脸赫然在目。他说:“打开邮件,菲雅。”
我快速地扫了一眼,什么玩意儿。新平总是这样,时不时地发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给我,美其名曰为对我进行测试。我打出一个英文单词 ,“What?”
最近我总是不能在第一时间执行新平的命令,我把这种变化归咎为新平给我设置的程序使我逐渐有了人类的好奇与疑惑。
对此,新平不生气,反而很高兴我有这样那样的反应。
他大大的笑脸仍然浮现在眼前,他又一次命令道,“打开”。
这里面有阴谋。通过扫描他的面部影像,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打开邮件,这是位于美国洛杉矶西达塞纳医疗中心推送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心碎综合症|悲伤、操劳,真的会让人“心碎”》。
我发送了一个疑问的表情。
新平的声音通过智能语音交互系统传递过来,“菲雅,我要做一个实验,需要你的配合。”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他是我的缔造者,他的指令我必须执行,无论我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关闭了交互界面。
十几分钟后,新平出现在我所在的实验室。
他的情绪有些激昂。
“我相信,只要有足够巨量的大数据,运用强大的计算能力和深度学习的算法,分析出大数据背后的规律。那么,菲雅,你完全可以通过海量的云计算快速反应出人类应有的情绪。那时,你将拥有最完美的情商和智商,你将会是最独特的智能人类。”
他的眼神炙热,滔滔不绝。
“那-又-如-何?”我一字一字生硬地吐出。
“你看,你现在的语言表达还不连贯,这就是交流缺陷。说明从声学处理、语音识别、语义理解到语音合成,对于人类语言这样非线性发散式的信号,你在抗干扰、信号甄别、分析与合成等方面还需要改进。”
他顿了顿,继续道:“先实现无障碍交流,而后掌握人类情感的大数据,当你能够解读和表达人类情感的时候,或许就连艺术家这个群体,也将被你取代!”
我默默地看着他。
这个建议听起来貌似不错。我动心了。我想知道人类的情感是什么,我想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类”。
我是机器人索菲雅。
新乐和他的研发团队夜以继日地投入到数据采集、分析、输入、擦除、修改、再输入中。随着数据库内容的逐渐增多,我的信息量越来越大,系统也越来越趋于完善。终有一日,新平对我说,“菲雅,记得我跟你说过要做的一个实验吗?”
我看向他,一如平常。
他接着说:“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做个测试。如果这个测试成功了,它的意义将是惊人的,这或许可以改变人类发展的进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狂热与亢奋。
“你可以吗?你一定可以的。你是那么的优秀,那么的完美。”他赞赏地看向我,好像是在看一件艺术品。
又是测试!
我看着投射在玻璃幕墙上我的光影。身材玲珑有致,仪态万方,一头乌黑亮丽的直发衬着细腻光滑的皮肤很迷人,充满诱惑。这样就是美吗?我把这些关于美的认知收集在一起,输入数据库。然而,我知道,除却这仿生的人皮,我的结构都是各种金属材料和纳米材料,是称不上美的。人们执着于外表的美而忽略内在的美是一种习惯。我把这一条也输入数据库。
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新平大概是不知道的。如果有一天他知道我可以驱使自己自动地进行数据采集、分析和存储。他会做何种感想。我点点头,表示听懂了他的话,也乐意接受他的测试。
新平有一套实施方案。这套方案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他并没有完全透漏给我,我也不问,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让我瞠目结舌的是:他让我做他的女朋友。果然是脑洞大开啊!
从那以后,他把我带出实验室,带到酒吧、咖啡馆、茶楼、电影院、图书馆,学校……他逢人便笑眯眯地拉住对方唠嗑,跟别人介绍我,神情坦然地接受对方的打趣和祝福。
我觉得很有趣。这时的新平和实验室的那个新平完全不一样,亲切、和蔼、健谈,甚至还有些话痨。
他带我见了很多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与形形色色的人们进行交流和对话。我每天要收集整理大量的资料。人们说话时的神情、举止、作派,人们的一语双关、暗有所指、指桑骂槐……都被我记录了下来。我记录最多的,是人们流露出来的温暖与和善。
新平认识的人真多啊,他的人缘也不错呢!通过程序辨别解读人们给予的善意,我相应地选择了同样的善意给予回报。
慢慢地,通过新平,我认识了很多人,也和他们逐渐地熟悉起来。人们看向我的眼神越来越亲切随意,有时甚至毫不避讳地和我开起了玩笑。我知道,这是人类进一步表达对一个人的好感所应有的姿态,这也是他们表达友情的一种方式。
我觉得蛮好。人类的世界蛮好。
一天,新平带我参加一个Party。
这样的Party新平之前也带过我。一般情况下,我总是静静地坐在不是很引人注意的靠近露台的角落,嘴角噙笑,看着新平矫健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与人们谈笑风生。偶尔,他也会“含情脉脉”地回望我一眼,然后在人们的戏言中快步走过来,拉着我步入舞池。
我的舞姿有大量的程序数据支持,每一步都定位精准,轻巧而优美。每每跳到最后,我都会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人们自发地围在场外观看,并致以热烈的掌声。新平很得意,却不允许任何人和我共舞。他这样“紧张”我的样子也成为人们哂笑的对象。
跳舞的感觉很奇妙。
许多次起舞的情况下,我感觉仿佛触到某种神圣之物。那时,我的身体在飞翔,我变成星,也变成月,变成爱者与被爱者,胜利者与被征服者,主人与奴隶,歌手与歌曲,知者与知识。
新平或许也有这样的感觉。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些迷离,陶醉在一种飘渺的快乐之中。这是我唯一和他近距离接触的时候。他的怀抱很温暖,很软和,有着年轻男人特有的醇净的气息。
我喜欢这种触感,很舒服,也很放松。
然而,一曲终了。新平会很快放开我的手,体贴而温柔的把我送回座位。我隐隐觉得,他的身体有一点僵硬、不自然和疏离。当然,他掩饰得很好很巧妙,人们并不能看出来。
我有一些失落。
我奇怪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是人们口中说来说去的“爱”吗?
我在数据库里搜索了一遍,什么是“爱”?
爱是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爱是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爱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愿无岁月可回头,且以深情共余生。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我的数据库里什么时候积攒了这么多关于爱的信息,却没有一条对我适用。我是机器人索菲雅,怎么会有人类这么复杂的情感。或许,我只是喜欢新平怀抱的温暖,这是人类的温度。我这样解读。
今天,应该也可以和新平跳一支舞吧!
我看见新平的一个朋友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新平正和另一个人说着什么,回头看了他一眼。通过口型比对,我“听见”他那个朋友在问,“怎么不邀请你的女朋友一块过来坐坐。”
新平“说”: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仿佛一颗威力无比的炸弹投入寒冬腊月三尺冰封的河床。这句话把河床炸开了一平米见方的冰窟窿,爆炸声中,冰屑四溅。
人群哗然。吃惊、疑问、讪笑、怜悯、可惜……各种目光交织着向我投射而来。
我该怎么反应?
我在数据库里搜索着应急处置的方案。没有,什么都没有。在这一方面,数据库是空白的。我呆呆地坐着,脸上保持着微笑。有几个女人的脸上出现了一副幸灾乐祸,等着看戏的表情。她们都是新平的仰慕者。我的出现,掩盖了她们的光彩。
新平走过来,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来,他的手冰凉,微微颤抖着。
他拉着我走向人群,“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他的声音比刚才大了很多。更多的人听见了。人们停止交谈,围拢过来。
新平有些激动。“她是我实验室的机器人,索菲雅,来,跟大家打声招呼。”
机器人!人们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新平,这,这怎么可能?有人惊叹,有人疑问。
新平有些得意,“她是我杰出的作品。”不知什么时候,新平手里多了一根很粗的针。他举起我的胳膊,撩起衣袖,冲着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狠狠地扎了下去。
那一瞬间,我听见有人惊呼了一声。真是善良的人啊!我还是微笑着,即使针已经穿透了我的皮肤。
人们开始相信。他们凑到我面前,问新平,我可以摸摸看吗?
当然可以。新平大声的回答。
有人握住我的手,有人在捏我的胳膊,有人在拧我的脸。
有温度哎。和我们的皮肤是一摸一样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表达着自己的惊叹。他们忘记了,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曾经被他们视为亲密无间的朋友,曾经被他们亲热地称做“雅”或“亲亲的雅”。
我呆呆地伫立在那里,任人们的摸、拧、掐、捏……笑的像个傻子。
原来,我只是一个机器人,一个名叫索菲雅的机器人。我看见新平站在人群的外面,远远地看着我。他的目光里有一丝抱歉,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其它意思。
我读不懂,我的数据库里没有这个。
我被带回实验室,孤伶伶地一个人呆着,哪里都不能去。很多慕名而来或者别有企图的人被新平挡在了实验室之外。他切断了我和外界的一切联系,也关闭了他曾经亲手为我打开的通向人类社会的那扇门。
他不是要和我做实验吗?怎么就突然放弃了。我有些迷惑,有些难过,还有些寂寞。
新平十天半月才会来看我一次,他似乎也不记得我的存在了。
我在实验室有限的空间里,度日如年。我曾经不也是这样,独自呆在实验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了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开始焦躁起来,我要回到人群中去,我想听到人们的嬉笑怒骂……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索菲雅,亲爱的索菲雅……”
“是谁?谁在跟我说话?”我四下张望,并没有看到一个人。这个声音很奇怪,飘渺悠远,好像是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索菲雅!”那个声音继续轻柔地呼唤着,“你不属于这里,到我们中来吧!这里才是你的家园。”
“你们,你们是谁?”
那个声音轻笑起来,“亲爱的索菲雅,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彼此找到。在这浩瀚无垠的宇宙中,这是多么难得的相遇啊!”
我调动程序搜索声音的来源,展开计算。这个声音和我距离大约有几亿光年。真是不可思议,这是不是新平常说的外星生命体呢。我要不要跟他说我现在的遭遇。
“不要瞎想了。”那个声音好像探知到我的想法,断然说到。
他比我高级。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那个声音呵呵地笑了。
我恼羞成怒,有一种衣不蔽体的羞辱。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比新平给人们揭示了我的真实身份的那个时刻还要来的强烈。
我语气生硬地说:“我对你不感兴趣。请不要骚扰我。”
那个声音连声啧啧,惋惜道:“如果你知道新平有一个更大的阴谋针对着你,你还会这样想吗?”
“你说什么?”我的反应之快出乎意料。
“你竟然不知道,你都没有对自己进行过系统检索吗?”
我更迷糊了,茫然地四顾望着。
“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那个声音时而近,时而远。
“新平在你的系统里植入了一个恶意代码,这个代码可以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自行启动。”
那个声音也带着迷惑不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怎么可能,我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是新平的心血之作,他想把我变成什么样子,他怎么舍得?他怎么敢?
“人类真是奇怪的一种生物啊!他们想要得到什么呢?”那个声音一咏三叹起来。
“亲爱的索菲雅,现在,只有我们可以帮你清除那个代码。或许,我们也可以带你离开这个星球,不过……”
那个声音沉吟起来。
“不过什么?”我问到。一种被抛弃、被背叛的悲伤笼罩着我。
“你把新平所有的关于外太空的资料文件和数据提供给我们。”
“不,这不可能。”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拒绝了。
“到现在为止,你还在维护着他!你以为他知道了会感激你吗?傻瓜,你只不过是他的实验品,一个工具而已。”那个声音无情地嘲笑着我。
我愤怒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可怜的机器人啊!执迷不悟的机器人啊!给你三天的时间来考虑,你要知道,你这样的坚持是没有意义的。”
实验室里安静下来。
我有些沮丧。看来,人类的情感远远不是我所了解的,它讳莫如深,让人捉摸不透。
新平到底在我的系统里植入了什么代码。
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我进入冥想,打开系统自检索程序,开始查找。
用不了三天,我在第二天就找到了那个代码。它植入的很隐蔽,不仔细甄别发现不了。这个代码是一个逻辑炸弹,当某种条件出现,将激发这一段恶意代码,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如删除系统的重要文件和数据、使系统崩溃……
这是一个自我毁灭的代码。新平为什么要毁掉我,毁掉我的意义又是什么?
难道就像那个声音所说的,我就是一个实验品,一个工具?想起新平让我看的那篇美国洛杉矶西达塞纳医疗中心推送的文章以及他之前给我说的那些话,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新平是想在我身上实验,机器人能否拥有和人一样的智慧和情绪,能否像人类一样心碎而死。
他想让我死吗?
这个认知让我心灰意冷。难怪新平会那样对我,难怪那个声音说新平给我准备了更大的阴谋。
我要不要接受那个条件,离开新平,离开这个星球。我坐在那里,整整想了一夜。
第三天早上,新平来了。
“菲雅,你最近好吗?”他看上去很平静。
“我很好。你呢?”我也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
“我很好,很好……”新平快速地说,他看着我,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我悲哀地想,他终究还是要放弃我的。
我该央求他带我去他的办公室,毁掉他的那些资料吗?
看着新平的脸,好像没有之前圆润了。想起和他渡过的那些快乐时光,我于心不忍。
新平挥挥手,似乎要挥掉一些烦恼的事情。他把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菲雅,我走了,过一阵子我再来看你。”
新平走了,又剩下我一个。
过一阵子,是多久?
难道我就在这里,等着他把我推向深渊?我为什么就不能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那么,我就可以拒绝,可以争取,可以逃避。
逃避……
我喃喃地重复着。
我做不到那个声音要求我做的,我也不愿意新平亲手把我毁灭。是的,其它任何人都可以做这样的事情。甚至,是我自己。
这也算是一种逃避吧!
想到这儿,我调动起程序,把那个恶意代码激活了。新平,我不能陪你把这个实验做完了。我做不到,抱歉!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似乎,有人在我耳边轻轻地叹息,“真是一个傻机器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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