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秋的夜晚,阳热还未彻底降入大地。
盖上被子有些烦热,不盖,又怕凉坏身体。于是掀开又盖上,如此三番五次,终于将睡意也扰的跑了。
索性掀开被子,一手握住被子一角。心想,待睡意来时,只消随手一个动作,便可放心入睡。
闭目养神,等待睡意生起。
恍惚中,却听一阵低沉嗡嗡之声逼近,一时分不清传来的方向,一回神,原来是飞机的声音。
它低沉而缓慢,不急不躁,时远时近,徐徐从空中传来。
打算继续养神,忽觉心头一震,仔细聆听飞机声,越听越熟悉,越听越亲切。
它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召唤者我,瞬间又回到寂静的小村庄,躺在那凉席之上。
只听得父亲在屋外唤我:“三儿,出来看飞机。”
我翻身起床,等不及把脚全部穿入拖鞋,就撒着欢跑了出去。
我仰起头,寻觅着飞机的踪影,终于在满天星群中,看清了那颗亮点,在夜空中缓慢移动。
我专注的看着那团亮点,穿梭于明暗不一的星群,目光也跟随着它移动,生怕跟丢了。
父亲说:“这两班飞机都很准时。”
他说的是下半夜还有一班,那个时候他总会叫醒我,起来撒尿。
每天听两次飞机声音,似乎成了必不可少的事情,若有一天没听到,便觉得少了什么。
父亲慢慢往身上浇着井水,即是洗澡,也是乘凉,更是解乏。
自母亲顶替外公工作,去了城里以后,就剩我和父亲在乡下,他一个人忙里忙外,着实辛苦。
对面山坡上,就是我家很大一块地。
白天父亲上山忙农活,我有时也会一同去,在父亲眼皮底下,他放心。
硕大一匹山,星星点点散布着劳动的人,若谁吼一声:歇气哟!必定从远处传来回应,东一句西一声,有问有答。
距离虽远,几乎是呐喊一样说话,他们却乐于这样的方式。或许在这辛苦的劳动中,也算的上一丝精神的调剂吧。
我找一处满意的土沟,窝在沟里,然后一手一块石头,左右手激烈的厮杀。
土沟便成了我的乐园,这样下去半天,四周的泥土已被我踏的坦平。
临走时总会被父亲骂上一句:“找不到球事干!”
收工时,最后那个人往往会被大家取笑,不是说太慢,就是说太攒劲。
而差不多时候,那个人都是我父亲,他属于后者。
2.
物质贫乏的童年,玩具是不敢想的,伙伴们便创造性的发明出许多玩具。
油菜杆做的枪,加上嘴里一流的音效,人手一支,可以组成一个游击队。
树叉做的弹弓,威力无穷,时不时命中个把麻雀,欣喜若狂。
陀螺和铁环,人手一套,标配。
竹筒水枪,吹小人儿书,扇烟盒纸,弹玻璃球,丰富多彩。
而最满意的,是父亲用木头给我做的一把手枪,也是我常常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的资本。
睡觉时,它在枕头下,出门,他在我腰间,吃饭时,就在碗旁边。
我以为,如果有人建一座玩具博物馆,那些玩具,是有资格进博物馆展览的。
它们是一代人心里擦不去的符号,意义不亚于粮票和收音机。
我问父亲,坐过飞机吗?他说,在部队坐过直升飞机。
我顿时欢欣起来,就像我也坐过一样。
飞机声音越来越远,那颗亮点也渐渐变小,模糊,最后彻底没有了声音,亮点也消失与星群中。
父亲正擦拭着身体,月光照着他健壮的身体,显得肌肉层次分明。
我心里生出一股敬畏。
他穿好短裤,回屋点了一支烟出来,手里拿着手表,两手不停的转动,只听见细微的呲呲声,他又在给手表上发条,这是每天必干的事。
我们父子并排坐下,地上两个影子一大一小。
我望着清澈的月亮,问父亲,天上有人吗?他说,有,是外星人。
父亲给我讲起了故事,他说,有一年他见过飞碟。
那飞碟像簸箕那么大,从山那边飞过来,越来越大,最后停在空中,闪闪发光。
大家都出来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有人开始向它大吼,接着吼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它在四面八方的叫喊声中飞走了。
我听的合不拢嘴巴,心里突突直跳,心想要是不被吓跑,会不会有可怕的事发生。
忽然感觉笼罩在头顶巨大的夜空,深藏着无尽的神秘,让我好奇又害怕。
父亲还说:天上有龙。
有一次去河边挑水,天空忽然伸下一道光,一直伸到河边。
他放下桶就跑,只听到身后咕噜咕噜,好似喝水的声音。回头看时,那道光亮的刺眼,又发出灼热,映的脸都滚烫。
好一会儿,见那道光才收了回去。父亲走进一看,河边的水草都焉了,变成黑色,就像被火烧过似的。
人们都说,那是龙,伸下头来喝水。
我问父亲真的是龙吗?他笑笑:“科学上叫彩虹”。
长大以后,许多次我都记起彩虹喝水的事,却一直没问过父亲,那到底是什么。
小村庄的夜,没有多余的声音,唯一的声音,便是蛐蛐和远处田里的青蛙,和谐的点缀着夜的宁静。
偶尔有一阵无一阵的微风吹来,竹叶跟着风的节奏摇晃,一动一停,发出沙沙声响。
月光洒下来,大地银白一片,连屋顶乌黑的瓦片,也反着光,看得真切。
父亲连续吸了两口快燃尽的香烟,绯红的烟头,映照出坚毅的脸庞。
铁打的汉子,望着远处山坡,一言不发,我也沉默着,望向父亲目光的方向。
许久,父亲长叹一口气,望向头顶,然后说道:“明天大太阳,好晒粮食,睡咯。”
凉席的表面,因为和皮肤长期接触的关系,表面光滑润泽,像极了和田玉。贴着皮肤,一股凉意透达全身。
很快,父亲便发出微微的鼾声,而我沉浸在飞碟,彩虹的故事中,不一会儿,也沉沉睡去。
不知何时,听见父亲叫我,我动了动身子,醒了过来。
那熟悉的,低沉缓慢的声音,又从天空传来。
撒完尿上了床,那声音还未消失,父亲却又发出鼾声。
3.
用手摸了摸身下,没有舒爽的凉席,却是柔软的床单。
飞机声渐渐远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随之一同远去的,还有那把手枪,蛐蛐叫,月光下一大一小的影子,飞碟,彩虹…
还有,再也回不来的父亲。
倦了,困了,便随手抓过早已在手里的被子,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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