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逼窄巷道
张艺谋的年度大片《满江红》里,主场景是一个封闭空间。开场,俯拍丞相驻地的逼窄巷道,几个古装军人行走其间,步履匆忙且慌张。他们犹如被人规定、被上发条的中小型动物,原本爬行类,刚刚学会直立行走,有些晃荡,不适应。接着,俯拍四合的院落,犹如一口鱼缸,一口鱼池,里面游走的人们皆为游鱼,像是被谁饲养,且随时被高高在上的人俯视,欣赏,拨弄。接着,近景镜头展现逼窄的楼梯,仰拍、拉远、远景,展现高楼上有矮墙,有洞开的门,有站岗的总管和副总管,金口玉言,不可一世。这座极度自我封闭的空间,阴气森森,等级森严,令人窒息。并非秦桧令人恐惧,他不过是持续咳嗽的虚弱文人,目光平静,语带机锋。让人不安的是这座相府,被亲兵营严密保护。内则有勤杂工,各部管事,副总管,总管、贴身侍女,外则有效用兵,护卫,副统领,统领,总统领,官大一级压死人,但正副之间互掐多。任何一个细节都不敢放过,因为都可能有关生死和级别。参照张艺谋的艺术经验,这座相府应该是一种社会寓言。
2、长短麦秆
整个剧情的核心行动,是金兀术私下送给秦桧一封密函,可是金人信使在相府附近无端被杀,信函丢了,只留下一个加急密函的皮袋。这皮袋是什么,密函在哪里,信使为谁所杀,密函的具体内容是什么,都是亲兵营火速办案推理的几个节点。进出相府内外的亲兵都被抓捕,为了迅速查明真相,于是都进入一场残酷游戏,一场荒诞可笑的生死游戏。副统领孙均随手抓起墙角的一把麦秆,让他们自选,说是看命。以为短者短命,几个人都选长者。张大丢掉短者,捡起来一个长者。不料双日被说是单日,选长者是注定要被杀的对象。该片中,几处运用残酷游戏,让嫌犯选择一种,生死由命。比如瑶琴假装要杀招供的张大,被管家何立告知可以进入残酷游戏,其匕首上的玛瑙有两种颜色,选择不同,结果不同。聪明的瑶琴不按套路出牌,同时按住两种颜色的按钮,杀死了毫无防备的管家。按照道理,她根本杀不了武功高强的何立,因为事出意外,因为选择具有不确定性。其实,又有谁生活在确定性的环境空间呢,当不确定性成为一种常态,它便代表世界的本质。
3、隐约屏风
屏风位于相府高楼起居室的中央,白纱质,隐隐约约,很神秘。屏风最初出于隔断、挡风、遮蔽、保护的需要,而且作为电影符号,往往被隐喻为假面,隔着一层面纱和屏障。大宋丞相秦桧喜欢用屏风保护自己,不让人轻易看清自己。见过金人信使的妓女瑶琴,被带至屏风前,口授密函内容,不料目的是刺杀秦桧。奸臣早有防备,因而即便刺破了屏风,刺伤的也只是一个衣冠傀儡。通过层层剥笋,我们还发现秦桧敢于带头吟诵岳飞遗言《满江红》,自我辩白,敢于自杀,原来那是一个替身。奸臣有真身与替身,真假难辨。其实,整个剧情像是一场假面舞会,像是逢场作戏。打更夫死于蓄意或误杀,瑶琴与青梅突然掉包,副总管的忠诚或背叛,统领莫名成为替罪羊。尤其是张大与孙均的甥舅关系,上下级关系,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扑朔迷离,变幻莫测。孙均或许是我们中的大多数人的代表,他说真理:诸般皆假,己命惟真。最后他被张大感化,意外地完成任务,以亦正亦邪的形象,带着两兄弟快速逃离是非场。
4、拷手枷锁
整个剧情,整个舞台,似乎人人都戴着一副拷手枷锁。丞相秦桧亦如此,身边的副总管是皇上派来的卧底。开场时,张大被卷入,被拷着,审问,用刑,变局,演戏,直到刺秦不成,被人杀死,始终被拷着。他只有后背所刺四个字的精神信仰:精忠报国。瑶琴除了开场舒臂迎客,但是一到案后,直到杀死总管,她始终被拷着。孙均假公济私杀死统领,升任统领,又借瑶琴杀死总管,却依然不敌总统领郑万,被其铐住。他震开自己的枷锁,忽悠张大刺秦,升任总管,依然受制于总统领。他人即地狱,同伙即掣肘。金人密函出来,中层干部们都装聋作哑,转身不看。秦桧侍女绿珠、蓝玉都是哑巴,用哑语交流,貌似柔美,实则冷血。大家相互利用、防备与算计,无形之精神枷锁遍布职场与官场。戴着镣铐舞蹈,手持利刃杀贼,小兵张大与妓女瑶琴,谱写一曲“枷锁下的爱情”。
5、猩红樱桃
张艺谋的电影素来注重用色与构图,讲究颜色的隐喻作用,其近几年电影的整个色调偏于灰暗、黑色,令人备感压抑,似乎指向时代氛围。《满江红》里没有满江红,只有一点红,那是一颗红樱桃,被放大的一点猩红,可以称作“绍兴年间的一些希望”。它被马车夫刘喜送给私生女柳丫头,代表父爱;丫头送给效用兵张大,代表友爱;张大送给妓女瑶琴,代表情爱。见过大世面的瑶琴,在被捕时,亲口吃了它。作为回报,她吟诵南宋遗民蒋捷的一首词《一剪梅》,勉励情郎。她与总管同归于尽后,张大再次吟诵这首词。其下阙是:“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其上阙有个诗眼:“一片春愁待酒浇”。可见,该片表面凸显岳飞《满江红》的豪放,实质流溢蒋捷《一剪梅》的婉约。它流露出一部民国片里客居者的愁绪:“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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