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村,地处亚热带季风湿润区,气候温和,四季分明。平均气温大约摄氏20度,无霜期近11个月,年降雨量约1600毫米。
全村登记人口368,实住人口26。
我坐在板凳上抱着火笼取暖,叉佬在门口喊我的名字,我放下火笼,拉起大衣拉链,喝了一口热开水,起身出门。
叉佬是村里仅剩的几个年轻人,比我大一岁,天生的兔唇。小时候他鼻子塌,上唇开裂,说话嗡声嗡气,大家拿他寻开心。
其实他和我们一样,仅仅是因为兔唇说话不清楚而已。但是人们习惯把模样看起来傻的人当成傻子。我们小时候的乐趣就是逗叉佬,然后把他嗡声嗡气的回答学给别人听。
有一年过年,叉佬家买了个大彩电和一台VCD,我和父亲去叉佬家看录像。父亲是个有童心的人,一般的大人都不愿意和叉佬讲话,父亲与他相谈甚欢。那时候叉佬大概是读一年级,父亲便问了几道简单的数学题。
父亲:“叉佬,一加一等于几?”
叉佬:“二。”
父亲点点头:“二加二等于几?”
叉佬:“四。”
父亲:“四加四呢?”
叉佬:“九。”
父亲:“那,六加六?”
叉佬犹豫了一下:“十四!”
父亲笑着说:“叉佬,你真聪明。”
叉佬晃着脑袋得意地说:“那当然,我爸给我买了补药。”
我在一旁听到了,我把这段对话当谈资,讲给了很多朋友听。现在想来,我当初与他一起玩,但是潜意识里仍然不是平等地看他。
2
那时候我寄住在圩镇的姨妈家,比起山里老家,镇上就相当于城里。偶尔回老家一趟,叉佬就带我上山下河,掏鸟蛋,摸田螺。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山大王。
小时候觉得屋后的山头特别高,爬上去费半天劲。爬到山顶,喘着粗气,张开双臂吹着风,感觉自己爬上的是珠峰。山上的各种杂草、灌木,叉佬一路跑一路往嘴里塞东西。嘴里念念有词:这个嚼了有酸味,那个嚼完了要吐出来,这个要等什么颜色了才能吃,那个长得像果子但是不能吃。这座山头,就是叉佬的零食库。
叉佬拿镰刀,在山顶清理出了一块空地,把杂草和灌木砍光了。然后拿锄头挖了一个洞,叉佬说本来想挖深一点,可是挖到下面全是石壁。这个洞,我们夏天烤蝉,冬天烤红薯芋头。蝉,掐去脑袋和尾巴全是白嫩的肉,剥好后直接丢嘴里。
在山顶我和叉佬偶尔还会有意外收获,捡几根长长的彩色野鸡毛,有时候还能看见蹿进灌木丛的兔子。树叶上还可以见许多白色的泡沫,都是蛇的口水。
玩累了,两个人站在山顶撒尿,比谁尿的远。我把裤腰带拉到大腿的位置,然后挺着腰往山下尿。眼看着叉佬就要比我远了,我就伸出右手重重的拍一下他的屁股,立马就憋回去了。所以每次都是我尿的远,叉佬输了就挠挠头,咧开本来就裂开的嘴唇笑笑。
虽然我每次都赢,但是每次最后的几滴都会滴在裤子上。叉佬告诉我,裤子拉下一点就不会滴在裤子上,你拉到膝盖那地方试试。后来我试了试,果然不会滴在裤子上面,都滴在裤裆里面了。
3
读初中的时候,叉佬去做了手术,把嘴唇补好了。但是手术做得很粗糙,就像拿一块创可贴把上嘴唇黏住了。说话还是嗡声嗡气,甚至还不如以前清楚。
叉佬在学校很不受待见,这个年纪的男生最好面子,也最希望合群。因为叉佬的兔唇,周围的人都把他当异类,他又是一个不能忍受孤独的人。所以叉佬只能用另一种东西让自己变得合群,那就是——钱。
叉佬家和村子里大部分家庭一样,父母在厦门工地做工,奶奶在老家种地。我不知道他怎么来的钱,反正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变得极其大方。他买最新的赛车玩具,请大家吃零食,买最流行的游戏机。终于,他终于用钱把自己与同学们黏在了一起。我替他开心,但是我也替他担心。因为我了解他,他不可能会有这么多钱。
那天,东窗事发,叉佬的奶奶发现自己当年做嫁妆带过来的七块大洋不见了。在一再逼问下,叉佬承认是自己偷了,在镇上的银器店卖了。叉佬的奶奶拿着竹子抽他,叉佬跑到山头上躲了一晚上,任凭他奶奶怎么叫也不出来。
叉佬的奶奶找到我说:“你跟叉佬好,你帮我去山上找找他。”
我爬上山头,把常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见叉佬的人影。我在山上大喊:“叉佬,你出来,你奶奶不在,就我一个。”远远的只有回音,叉佬还是没有出来。我走累了,跑到比谁尿的远的地方撒尿。尿到一半,后面一个手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我打一个颤全身一紧,尿活生生给憋回去了。回头一看,叉佬面容憔悴地站在我身后。
4
偷大洋的事情过后,叉佬退学了。我问他为什么,他摇摇头说:“学不学都一个样,我不是那块料,出去学门技术。”
于是,他在县城坐上去东莞的班车,去学习技术。
他在东莞,拜在一个老司机门下。老司机原来一直开车,后来看见车多了,就学修车,学精了就自己开了一个修车店。叉佬多次在我面前提到他师傅的创业史,他站在山头,逆着风,衣袂飘飘:“我的目标,学五年,存钱,自己开一个汽车修理厂。”
学修车很苦,过年回家我们俩站在山头,叉佬戴着皮手套跟我讲修车的辛酸:夏天,柏油马路晒得冒气,师傅叫你躺到车底看情况你就得去;大冬天,修完车洗手的水都是冷水;车坏在路上,接了活,底下是冰是水是屎都得钻下去。
他摘下手套,布满了深深的裂纹,里面渗进黑色的机油汽油没法洗干净,一双手都是黑色的裂纹。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双十几岁少年的手。
讲完了,叉佬拿出一包鞭炮说:“大过年的,放几炮图个吉利。”
我拿打火机点着了一个炮,丢在叉佬脚边。这种鞭炮,引燃的时间比较长,前几秒着明火。冬天满山的枯草,一点就着,我们站着的一层薄薄的枯草马上被烧光。山顶风又大,火势马上扩大,蔓延到我这边,一个不小的火圈把我们俩围住。我被吓得愣在原地,整座山都是枯草,现在下山肯定跑不过火。我的脑海里不断回荡两个字:“完了、完了。”
叉佬一看情形,马上折了一大段常绿树的枝条,脱下裤子然后朝我吼:“快往这枝上撒尿,你TM愣着干嘛,快点!”
我急忙把裤子脱到膝盖,往树枝上尿,叉佬眼看火势太猛,没等我尿完拿起树枝就往火堆里扑。沾湿了的树枝扑一下一片的火就灭,不一会儿火全灭了,山顶留下一个黑色的光秃秃的圈。
叉佬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骂娘,我穿好裤子把叉佬丢在地上的皮手套捡起来。
5
我走到门口,叉佬叼着烟。我朝手心哈了口气,搓搓手。叉佬抽出一根烟递给我,我接过来夹在耳朵上。
我们走到山脚,小时候觉得是大山头,现在看着像是小山包。
我拍了拍叉佬的肩:“学修车学了几年了?”
叉佬想了想:“六七年了吧。”
我点点头,指着对面一个被铲平的山头:“那边修来一条高速公路。明年回来这山头就不在了。”
叉佬解开裤子嗡声嗡气地说:“老板还是老板,徒弟还是徒弟。山头就不是山头了!老子明天出去打工,尿一泡做纪念。”
我把裤子脱到膝盖那么低,挺起腰:“明天我也出去了,这次还是尿得比你远。”
叉佬尿完了,对着我屁股就是一掌喃喃道:“咱这尿,比过能耐,寻过人,灭过山火,现在告个别。”
我身子一颤,最后几滴不偏不倚地,全滴在裤裆里。
END
图片就是我们村的山头。
原创不易,需转请联系本人。
网友评论
😂因为80后的那些个男孩,儿时最喜欢比射得远。儿时很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