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铺的“箱子”兄弟

01.

铁打的大学，流水的学生。有进有出，一浪推一浪。但大学极端的流行观念却始终不变——要么最洋，要么最土。

“箱子”属于后者。

“箱子”大名叫徐阿木，外貌看上去并不太土，因为他皮肤白皙，该冒青春痘的岁月的脸，并没有红点林立，凹凸不平，他的身材壮实，个子一米七三，头发粗浓，眼睛黑得发亮，若配上时装，是挺精神的。

赋予他“箱子”大名和最土的形象的，是其随身带来的那口香樟木箱子。

到闽江大学报到的那天，“箱子”下了火车，走出南广场后，肩扛，手搂，轮番腾挪，仍控制不好这口箱子。只好忍痛花四块钱雇了辆人力三轮车，师傅丁零当啷拉着他穿过大街，进到学校，和那口樟木箱子一起来到了宿舍楼下。

我们的宿舍在四楼，“箱子”搂着这口沉重的香樟木箱子，气喘吁吁地爬上楼，又跌跌撞撞地穿过走廊，走过其它寝室，这过程吸引了不少的嘲弄的目光。

这口箱子确实太笨了，用了比通常的箱子厚两三倍的板材，刻了俗里俗气的什么平安吉祥图案，四个角还包上了铜皮，不像别的同学轻刷了油漆的木箱，还上了锃亮的便于提携的金属把手那样轻巧。至于与阔气的拉链皮箱的相比，差距就甭提有多远了。

“箱子”进了寝室后没有说话，默默地整理自己的床铺，把香樟木箱安置在床头上。不平啊，他只好悄悄下楼，捡来几块废地砖，垫在木箱下面。

通过这口箱子，给我们透出很多信息。

02.

“箱子”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村子共八十二户，电灯五百零一盏，各种小型电器六十七台，自行车四十八辆，脱粒机八十一架，拖拉机四台。这是“箱子”上大学前帮村会计统计村情的部分信息。

村里的山上长着许多树，但大多是杉木和松树，其他树种少得很。“箱子”爷爷在屋后种下一棵香樟树，这棵树很奇特，刚长过膝盖，就直挺挺地分成两叉。这两叉如双胞胎，今年你长一厘米，它也长一厘米，几十年后，两叉都长得粗壮如桶。他父亲似乎很有先见之明，在“箱子”上高三时，砍下一叉，解成板，晾晒干，放着。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请了木匠，做成了这口箱子。

“箱子”父亲说，香樟木做的箱子香，香得百毒不侵，书在里边绝对不会被蟑螂等虫蛀。可“箱子”对这口香樟木箱子中所包含的情意毫无所感，反而一直在苦恼。他要怎么把这口沉重的箱子搬到学校呢。不要说昂贵的皮箱，用个旅行袋也好啊！虽然不满，看着不容动摇的父亲，他把这个想法咽下了。

出发那天，父亲请了拖拉机，一路突突地奔到火车站，待他上火车后，拖拉机冒着黑烟返回去了。火车上，他在想着，在一间四张上下铺上睡了八个人的寝室中，这口为了香气不被阻，不上油漆，白花花的香樟木箱子一定会成为舍友们取笑的对象——这个是土气乡下人的最好象征。

我们几个舍友并没取笑他，大家都是农村出来，见怪不怪。称他“箱子”也无恶意，因为大家也都有一个诨号，对他这“箱子”的喊叫，阿木也乐意了。这香樟木箱子真是香，夜深人静的时候，香味阵阵往上窜，上铺的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充分享受这天然的香味。我对这口箱子不禁刮目相看，发现到木板上的纹理真漂亮，像平缓河水上泛起的层层涟漪。

“箱子”开始很邋遢，床上乱糟糟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酸味。半学期后，他适应了大学生活，然后痛改恶习，焕然一新，每天早睡早起，形成规律。不像我们，觉得进了大学，已就是从奴隶到将军了，该放松放松，成绩只要不挂科就好了。他则不，六点钟之前必起来，洗嗽，倒垃圾，帮大家的开水打好，然后啃着英语，用他的话说：“小旮旯里的状元底子薄，只好笨鸟先飞。”不过，尽管如此，他的学习成绩还是在中档。

等我们起来去洗嗽时，他又把宿舍地板给抹得亮亮的。末了，连垃圾桶也不放过，里外洗得干干净净的。我们宿舍的卫生流动红旗，几乎就是他一个人扛来的。

问“箱子”干么还这么勤劳，他说，世代农民的基因里，闲不住分子比较多。他“闲不住”的威名一下传到学生会，很快被吸收为劳动委员。他“扫荡”的范围扩大了，即使走路上，手中没有扫帚，看到果皮纸屑，也要发挥他脚的灵巧劲，把它们“请”进垃圾桶。

大二暑假，“箱子”不知发什么神经，决定留校不回家了。

03.

不回家有一个充分的理由，但他不说，他是把理由摆在床头上了。临放假时，他从图书馆借了二十几本书摞在床靠墙的一方。大家离校后，校园里立刻安静下来，宿舍更是静到可以听到走廊尽头卫生间水管漏水的滴答声。

“箱子”从教室里搬来两张椅子，再把香樟木箱子放在上面，床前就有了一张书桌。使用这张桌子的第一天，我们的钱教授在校园里碰到抱了好几本书的他。钱教授想，这个同学，假期了还读这么多书，真的假的？

钱教授跟着“箱子”来到宿舍，看到他摞在床头上的一大摞的书，哎呦，好几本都是他建议过的。这家伙明显就是想考研的嘛。

“箱子”你不是交了女朋友才不肯回家的吧？钱教授故意调侃他。

“箱子”胀红着脸，忙乱地辩白，没有没有。钱教授您知道没人喜欢我的呀。

这是真的，女同学她们都喜欢家里有钱的，喜欢家长是当官的。就个人的条件来说，喜欢身材威猛，模样秀气，发型新潮，性格奔放，舍得送花，能说会道的。这些，“箱子”都挨不上。

钱教授说，我告诉你吧，你要是在我那个年代上学，就是个抢手货，那几年的女生追求的对象多半是像你这样爱读书，成绩好，踏实勤劳的。不过，如今这风气变了。但你也不要灰心，风水轮流转，也许哪一天这风气又变回来了。

“箱子”对着钱教授“嘿嘿”地憨笑了几声。不过，这风水啊，不久真就转到他身上了。

04.

农村的大学生娃一年土，两年洋，三年学会泡妞忘了爹和娘。舍友伟华、春阳很快都有了进攻目标。而且很顺利，春阳和女同学芳彤都手拉手了。伟华毫不示弱地说，珍玉的初吻先给他了。晚上，在宿舍里侃到这，羡慕过后，不管是否真心，嘴上都说祝福他们。春阳比较内敛，只嘿嘿笑，闷声发大财那种。伟华则不，得意地描绘着美好的爱情蓝图。

女同学中艺玲最美了，眼睛水灵，长发飘飘，脖颈细长，腰很细，身材窈窕，学习优。她的家境也好，他爸有文化，有胆识，承包一家濒临倒闭的国营企业，经他一整改，红红火火的，家里有了很多钱。所以，追求她的人很多。其中志刚同学最有优势，因为，志刚家里条件好，他爸是县委副书记，志刚身上也有着“官二代”的霸气，先是警告那些对艺玲蠢蠢欲动的同学不要以卵击石，没多久又向大家宣布搞定了艺玲。他还说，这个世界，权和钱放在一起是最美的组合了。

嘻嘻，大家都知道，艺玲傲得很，而且性子泼辣，也有主见。况且志刚说这些话的时候，她都没在场吖。

别看“箱子”起早摸黑的，也不呆板，周末的时候经常去逛大街。他说，来到福州了，就要把它摸熟，地理风情都要摸透，否则对不起这大学四年。因此，一旦有时间就四处游逛，他也不约同学。不跟同学一起出去，一是行动方便，二是免得有吃饭购物的攀比之累。为了省钱，他不在外面吃饭，早上出去，中午回食堂吃饭，中午出去，晚上必赶回食堂吃饭。

他以最小的投入，获得最高受益。

大三下学期开学不久的一个周日，阿木一早就逛街去了。那天天上的云又浓又厚，太阳在九点多后才挣脱出来，洒在鳞次栉比的楼房上，一晃一晃的，整个城市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这次，“箱子”没有回到食堂吃午饭。午睡后还不见他的踪影。

我没在意，心想这小子可能破例在街上吃大餐呢！可到了傍晚还没回来吃晚餐，该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

05.

夜色很快笼罩了校园，秋风吹得小树叶像蝴蝶似的，一片片在空中飘舞。大而重的树叶子，贴着地跑跑走走，发出唰唰声，像无数把扫帚在扫地。风一会儿从宿舍窗户进，一会儿从门缝里出，吹得身上阵阵凉意。

晚上十点多，“箱子”耷着脑袋，悄悄地滑进宿舍，不声不响地爬上床，倒头睡下。他这一系列动作，让我们都没感觉到他已回来。

第二天，他仍一早爬起来，一如既往地完成私活和公务。我眼尖，发现“箱子”左眼角下有些红肿，问他原因，他说，没事，被公交车门碰的。大家信以为真，上课去了。

过了三天，我们在上第二堂课。突然，来了两个全副武装的保卫科干部，众目睽睽之下把“箱子”带走了。

任课教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愣了愣，大家无声地目送着“箱子”而去。那节课，我们心思都不在课堂上，全在阿“箱子”身上，大家心想，他完蛋了，肯定犯大事了。下课的时候，大家议论纷纷。

第四节课，“箱子”在辅导员的押送下，回到教室。辅导员似乎被忽略了，全班同学的眼睛都齐刷刷地落在“箱子”身上，看得他脸都燥起来了。

06.

辅导员威严地咳了两声，才把同学们的眼光拉了过去。然后顿了顿，说，向同学们宣布一件事，刚才有人来学校送锦旗，这锦旗的得来，是因为阿木同学做了一件好事。对此，学校将通报表扬，大家鼓掌祝贺。

同学们还蒙在鼓里，但稀稀拉拉的掌声跟着辅导员响起来了。

上周日，当“箱子”荡到东街口时，还不到九点钟。东街口是个大“十”字路口，人车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是福州最重要交通枢纽。这里百态横生，也是最能代表福州风貌特征之地，每次“箱子”来到这里，踮脚引颈，鼓着双眼，仍看不足。

短暂的绿灯里，人流车流如泄洪般滚滚向前。来不及了，红灯亮起来，“箱子”停下了匆匆的脚步。突然，斑马线上倒下一个人，再走三米，就过街了。

当街躺着，车来车往，危险极了，“箱子”毫不犹豫地越过红灯，向着倒地的人跑去，有几辆疾驰的车子与他擦肩而过，险象环生。

是一位老太太。“箱子”扶起她，向来往的车辆和行人招手，希望他们施以援手，但没有人停下来。老人双眼紧闭，呼吸微弱。不行，得上医院抢救。好在他已经熟悉了这一带的环境，知道医院离这也不远，便背起老太太，急忙奔向医院。

这老太太其实家就住在着附近，在家闲不住，爱出来遛遛，不想今天被一摩托车给撞倒了，摩托车手见闯了祸，油门一加溜之大吉了。

老太太在急诊抢救，医生认定“箱子”就是家属，令他候着，他不敢离开。

老太太出事时，街坊邻居的小孩正好看到，但小孩贪玩，追着一个卖玩具的小贩走了半小时，回家后才想起来，告诉了大人，大人再跑去老太太家转告。老太太儿子心急火燎地跑到医院，揪起“箱子”，一拳朝他脸上挥去。

“箱子”百口莫辩，老太太还在晕乎乎的。她儿子报了警，于是闹到了派出所。警察给“箱子”做了笔录，根据他的陈述，在现场周边展开调查，查了半天，没有结果。只能把“箱子”关在派出所里。

07.

因事关重大，警察不敢懈怠。到了晚上，终于找到两个目击者，证实“箱子”不是肇事者，于是警察便放了他。

老太太很快醒来，医生说还好送医院抢救及时。过了两天，老太太的脑子也清了，想到送她上医院的小伙子还没谢。叫他儿子去找来，他儿子说，完了，恩人当仇人打了，哪有脸去见。老太太一听，气得捶了他儿子几下。

虽是独子，但孝顺，母令不敢违。老太太儿子跑到派出所要了“箱子”的地址，连夜做了一面锦旗，凑了五百块钱。次日，一早跑到学校保卫科，向“箱子”又感谢又赔不是的。保卫科把锦旗和五百块钱都笑纳了。

学校将“箱子”的事迹定为见义勇为，在全校通报表扬和持续宣传。保卫科拿出一百块钱奖励他，“箱子”心想，保卫科还挣了四百块钱。

他一下子成了全校名人，引起了关注。一个周末，艺玲悄悄地塞了一张电影票给他。“箱子”把电影票都捏出水了，激动，纠结的情绪一直在他的心中萦绕争斗着。

那晚，“箱子”还是没去电影院。

被放了鸽子的艺玲大怒，第二天一早把“箱子”堵在宿舍楼下。“箱子”解释说，你不是和志刚在谈恋爱吗？我不敢横刀夺人所爱。艺玲说，谁和他谈恋爱，就凭他纨绔子弟的样子，肯定想玩玩，我才不会上他的当哩。

“箱子”软了下去，为了显示自己的悔意，狠狠地抽自己几大耳瓜子。从此，他俩甜蜜地恋上了。荷塘边，白玉兰树下，食堂里，都留下了他们亲密的身影。

志刚知道后，气得直咬牙。自言自语地说着，世道变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毕业这年，福州市公安局面向非警院应届生招一批特警。“箱子”果断地弃研报警，他的身体素质好，体检和体能测试都顺利地过关了。他激动得很，仿佛帅气的警服和庄严的警徽已经套在头上身上了。

接下来是笔试和面试，笔试成绩虽不大理想，但还是入了面试的围，“箱子”有些紧张了。

对于农村娃来说，面试是个弱项，因为从小到大锻炼的机会少。怕什么来什么，面试的结果很惨，几乎是垫底的分数。几项成绩综合算起来，离录取差一分。

“箱子”对这个结果失望极了，黑着脸，一言不发，无精打采地靠在箱子上。难道我命该如此，警察的梦想就这样结束？

08.

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是钱教授的大学同学，钱教授向他介绍了“箱子”人品。政治部派人来学校了解审核，回去后，把“箱子”扶老太太的见义勇为事迹做了汇报，局领导觉得不错，研究通过决定，特招“箱子”入警。领导认为，“箱子”有这样的品德，一定会是个好警察，队伍需要这样的人。

我、春阳和芳彤也在福州找到了心仪的工作。

没有结婚之前，我们这几个同学时常在周末会聚一聚。有几次轮到“箱子”请客，中间接到电话，说，有紧急任务，得先走。把我们几个扔下，单也只能我们买了。我骂他是个抠巴，找借口逃避买单，他嘿嘿笑。

春阳和芳彤两人先于我们结婚，他俩是我们班上唯一成功的一对。“箱子”和艺玲没成的原因是两个相距太远了，努力也无法调在一块，只好长痛不如短痛，把爱情封存起来，作为青春的美好回忆。后来他找了一枚警花。大家成家，为人父母后，联系基本就靠电话了。

“箱子”当了三年特警后，转到刑警队。这些岗位上，他都干得很出色，立过功，受过奖。当然他也经常加班，还受过伤，最惊险的一次是抓飞车抢夺嫌疑人，嫌疑人拒捕，还凶狠地挥刀向他砍来。“箱子”躲闪不及，右臂挨了一刀，鲜血染红整件衣服。

医生说，还好没伤到骨头，再深两公分极可能致残。“箱子”职务上也从探长、副大队长、大队长一路提升。问他为什么警察当得这么好，他说，当警察和务农没什么大区别，只要不怕苦不怕累，抓住时效，勤劳摸排，破案的成功率就高。

前年，“箱子”过了四十五岁，从刑侦转岗，到派出所当所长去了。

今一早，保险业务员小王打电话给我，提醒我车子这个月要年检了，赶紧去把交通违法处理了。我上网一查，糟了，有好几单违法：违法停车的；压线的。在严管街违法停车、压线的，还要并处扣分，咋办呢？再一看，有几单是在“箱子”辖区犯的，我心中一阵窃喜。

“我几单交通违法是在你辖区犯的，帮我把单子销了。”我冲着“箱子”嘿嘿地说。

“不行，你要么上网处理，要么来所里处理。”没想到“箱子”一口拒绝了我。

“花钱去处理我还找你干嘛！官当这么大了这点小事都摆不平？”

“能摆平，但不能这样做。”

“在你辖区被抓拍的，能摆平又不帮我，你故意气我，信不信砸了你的破箱子。”他那口箱子还跟着他。

“又不是我抓了你，威胁我有屁用。”

“少耍赖，探头是你装的，就是你拍的了，你必须搞定。”我先耍赖了。

“不可能，你老老实实去处理，不要走其它歪路子，我没空跟你扯了。”

“我们做了四年的上下铺兄弟，这点小事通融一下都不行，你干么要这么绝？”我提着嗓门吼。

“要一视同仁。”

啪，“箱子”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