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子鬼天哦,才过了小暑就热得喘不过气,三伏天怕要热死人。”
铁匠老婆杜喜芬大清早嘟嘟囔囔埋怨天气。
铁匠上身一件褂子,下身一条短裤,还没走到打铁那间房,已经出了一身汗。他边朝打铁的房间走,边掀起褂子一角擦脸,然后径直走到灶房水缸边,舀起大瓢水咕咚咕咚喝得一干二净。
“昨晚上凉席全部打湿了,热得半夜都没睡着。”铁匠扭头看见杜喜芬抬个做饭的盆盆,一脚迈进灶房门槛,还在不停埋怨天气。
“你跟天气赌啥子气?”铁匠说,等下场大雨就好了。
“昨天还不是下了一阵雨,屁用都没得。”
杜喜芬从灶房一个大缸里舀出一碗包谷面,又从另外一个坛子舀出半碗米,“今天太热吃稀饭算了。”
铁匠看了一眼杜喜芬,脸上有点不高兴,“人家订做的几把镰刀今天要来拿,还有明天赶场要卖的菜刀、锄头,活路重得很,稀饭怕不抵事。”
天热人烦躁,杜喜芬也是一脸不高兴,“会饿斗你蛮?稀饭熬干点嘛,再炒几个鸡蛋就是。”
见杜喜芬这样说,铁匠不开腔了,喝完水开始准备铁匠铺里面的工具。
天刚刚大亮,坡上和对面树林里,知了已经叫得一阵比一阵响。
铁匠把半边门打开,看着门口的黄葛树叶子纹丝不动,轻轻叹口气,“硬是一点风都没得哦,大清早就弄个热。”
杜喜芬窸窸欻欻在灶房忙活,几个娃儿已经起床。杜喜芬喊大儿子帮忙给鸡喂食,大儿子马上跑到院坝上“咯,咯,咯……”地吆喝起来,十多只鸡扬着翅膀往叫唤处奔跑。又过一阵,稀饭的香味跟着传了过来。
小点的两个娃娃站在院坝门槛边,睡眼惺忪看着哥哥喂鸡,等斗母亲喊吃饭。
大儿子13岁,长得又高又壮,街坊邻居从小就夸他“天生是个铁匠”。有时候铁匠铺实在忙不过来,喊他拉风箱使几下铁锤干得还像模像样,但铁匠两口子心里有数,几代都是铁匠,希望他多读点书以后不要做苦力,不然一天到晚打铁有啥子盼头。
儿子在老街国民学校读书,教书先生说这个娃娃不笨,背书记性也不差,更坚定了铁匠两口子的打算。
鸡喂完,见母亲半天不喊吃饭,儿子赶紧催促,“妈,饭啥子时候做好,我上学要迟到了。”
杜喜芬从厨房忙慌慌进来对儿子说,“马上就好,你先去收拾书包,喊你幺哥妹妹一哈就过来吃。”
从老街往浦草塘方向走,一条大路拐进来再走200多米,看得见一大个水塘上面的浦草长势疯狂。水塘旁边有一条通往小煤窑的路,煤窑规模不大,出产的煤炭基本够满足老街人生活日常。正好,也是铁匠铺主要烧煤来源。
铁匠铺在水塘前面的坡脚下。因为几代人在这里打铁,别的人家户怕打铁吵闹,所以坡脚下一直只有铁匠家居住。铁匠铺门口有大棵黄葛树,来找铁匠打铁的人走到水塘边,先是看见水塘上又厚又密的蒲草,然后远远看见大黄葛树,就知道快到铁匠家了。
从一个两米多高的堡坎上来,经过黄葛树会看见粗壮的根茎暴露并缠绕在石坎子上,头顶蜿蜒交错的树杈茂密倔强,疯一样不断往四周伸张。
住在坡背后的几家人发现,最近两年这棵黄葛树突然又开始猛长。原先已经很茂密的枝杈只伸到铁匠铺这边和铁匠家灶房上,现在整棵树的枝杈宽大得快把全部四五间房子“盖”起来。他们甚至担心,每天打铁飞溅的火星子,会不会哪天把黄葛树烧了。
铁匠和杜喜芬是对细致人,黄葛树枝繁叶茂给铁匠铺遮挡了好多荫凉,不然弄个热的天气根本没办法干活路。至于火星子,毕竟铁匠铺上面有瓦顶,再溅也溅不到树上。
黄葛树堡坎底下一条路直通到外面。铁匠铺地势稍高,打铁的风炉子正对小路,只要有人从水塘那边过来,一抬头就看得见。
铁匠家三代单传,到他这辈也只生了他和四个姐姐。三个姐姐先后嫁到外地,只有一个嫁在老街。铁匠13岁跟着父亲打铁,父母亲前几年过世,铁匠铺就传给了他。
铁具打好由徒弟和杜喜芬赶场天拿去老街集市上卖。铁匠不善言辞也是世代祖传,除了打铁每天说不了几句话,家里大烦小事主要靠杜喜芬应酬。
大清早背后坡上一个老者来打两把镰刀,铁匠找不到话跟人家说,阴沉着脸不停忙活。好在老者知道他脾气不多计较。
杜喜芬是个热络人,看见老者忙喊,“张公公,你老人家亲自来蛮?喊娃儿些来打就是了嘛。”老者说,“天热得很,大人娃娃都不想动,过两天割草不等人,忙斗赶紧来打两把镰刀。”说完又问,“镰刀哪个时候打得好?”
铁匠说,“怕要等下午点。”
老者说,“不怕得,不怕得,我先上街喝碗茶。”
杜喜芬刚倒了一碗茶水出来,撵到黄葛树下问,“张公公茶都不喝了蛮?”
“我上老街喝。”老者背着手已经走下堡坎。
杜喜芬把大碗茶水放到半截墙台上跟铁匠说,“你赶紧先来吃饭,等哈记斗喝茶。”
铁匠已经把工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就差徒弟来了。他跟着老婆进门,“这个娃儿咋还不来?”
杜喜芬知道他说的是徒弟,回头看了一眼门前那条路。
路上一个人影没有,树上的知了被太阳一晒叫得更凶。
杜喜芬拿个大碗给男人舀饭,“怕是有啥子事情哦,这娃儿从来没弄个晚还不到,”杜喜芬把大碗稀饭递到铁匠手上,“管他呢,你先吃完饭再说。”
一碗咸菜就炒鸡蛋,闻起来香得很。杜喜芬把鸡蛋分作四份,铁匠那份最多,三个娃娃少点。
铁匠就着咸菜鸡蛋吃得满头大汗,饭快吃完才发现杜喜芬没吃鸡蛋,又从自己碗里扒了点给她。
两个儿子急匆匆吃完饭上学,只有四五岁的姑娘待在家里耍。
铁匠一家五口住的房子和铁匠铺连在一起。住房是瓦房,铁匠铺是石墙房,厚厚的三面石墙,常年被火熏烤得看不出颜色。
铁匠铺和住房隔着一道铁门,平常怕火星子溅到住房这边,也怕三个娃娃不懂事跑过去耍被火星子烫伤,铁门一般都关起来,只有吃饭时才打开。
吃完饭铁匠又抬头看,小路上没什么遮拦,太阳光直直下来,把路面照得晃眼睛。水塘里的蒲草被晒得越发厚密油亮,还是一个人影没有。
小路另一边是一垄水田,快要成熟的稻谷坠得颗颗弯腰。水田和路面的空隙处长满杂草,细薄叶子上的露珠被太阳蒸发后,大清早就东倒西歪没得精神。
徒弟跟铁匠做了五年活路,从张家沟来的时候只有十五岁,每天吃住在铁匠家,干一个月有10元工钱。去年蒿芝坪一户姓郑的人家见徒弟老实本分,把独姑娘许给了他。之后能吃苦的徒弟每天从蒿芝坪来回铁匠铺,准时得像上了闹钟。
“一般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啊,今天事情弄个多偏偏半天不来。”铁匠看了好几次小路,心头有点急。
刚过小暑,天气骤然一天比一天热。
杜喜芬麻利收拾好碗筷,不等铁匠喊就坐在大火炉旁帮忙拉风箱。风箱一拉,风进火炉,炉膛里火苗直蹿。铁匠在铁板上反复捶打,火星子阵阵飞溅,两口子很快汗流浃背。
打了十多分钟,杜喜芬喊铁匠休息哈,起身把放在墙台上的大碗茶递给铁匠,铁匠端过来一口气喝干,低下头掀起褂子前襟擦脸上的汗。擦完汗又往门口那条小路看,除了知了叫得没完没了,还是一个人影不见。
铁匠一屁股坐在火炉边,蹿动的火苗把他铁青的脸映照得通红。
见铁匠生闷气,杜喜芬也不敢说话,机械地拉着风箱。
已经中午,铁匠铺外面的知了叫哑了嗓子,声音像生锈一般没得早上清脆。
几把镰刀打好,杜喜芬又喊铁匠,“天气太热了,歇一哈再打。”
两口子坐下来休息,眼睛却都盯在门前那条小路上。杜喜芬无话找话,“赶场要拿去卖的东西全部打好了蛮?”
铁匠指一下墙角,“上个场没卖完的东西倒是有,这两天割草的人家多,还要再打几把镰刀。”
幺姑娘自己耍了一上午,这个时候跑进来对着杜喜芬喊,“妈,妈,你跟我去逮几只蚂螂。”
“逮蚂螂做啥子?几哈就弄死了。”
“哥哥说烧蚂螂好吃,你给我逮几只嘛。”杜喜芬没得办法,拉着姑娘的手跟她去路边水田逮蚂螂。
七月的山间水塘,到处是成群结队四处交配的蚂螂。交配成功两只叠在一起云里雾里上下翻飞,没有交配成功一只一只水上树上晕头转向。
杜喜芬有经验,将一个纱布做的小网子朝着两只叠在一起的打过去,好几对蚂螂懵里懵懂就被逮到了。
姑娘高兴得大叫,杜喜芬又伸出网准备再打几只。刚扬起网子,突然看见路那边远远有个人影过来。
“徒弟来了蛮?”杜喜芬高兴起来,但定睛一看,走路的姿势不像年轻人。
来人越走越急,中午太阳毒辣,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余的影子。
离铁匠铺还有三四十米,杜喜芬才发现是坡上的张公公。
杜喜芬喊姑娘自己去玩,姑娘拿着一网子蚂螂开开心心进了屋。
杜喜芬迎上小路,“张公公,喝完茶了蛮?”老者气喘吁吁,“哎哟不得了,听茶馆那些人摆了一早上龙门阵摆得心慌。”
“摆些啥子哦。”杜喜芬把老者迎到屋檐坎黄葛树下,拿原先那个大碗又倒了碗水递给他。
铁匠这时也走到院坝上,坐在老者旁边歇凉。
老者喝口水缓缓说,“早上在茶馆喝茶,好些人说去年打劫新滩场那些红灯教的土匪有几个窜到黎山这边来了,说遇到人就抢,抢不到就杀。”
“咹,不是说去年就全部被宜宾县的官兵剿完了蛮?”
“剿了头子和大部队,剩下的还在到处乱躲。”
老者一说,杜喜芬和铁匠陡然紧张起来,“隔斗筠连、高县,怕跑不到盐津来哦。”
“那边剿匪剿得凶,藏不住呢都往盐津这边跑。”
铁匠大热天听得直冒冷汗。
老黎山上全是密不透风的林子,土匪跑到那些地方怕真的好藏。
“林子还隔盐井镇弄个远,怕不敢跑到老街来。”
“这个不好说,他要吃饭,林子头有啥子吃?肯定要下山抢人。”老者说。
杜喜芬和铁匠心慌打战,讲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杜喜芬怯怯地问老者,“到底哪个说呢哦,硬是有土匪跑过来了蛮?”
一直没作声的铁匠突然吼杜喜芬,“说半天你还不信,要跑到你面前才信蛮?”
老者没有搭话,他大大喝口水抬头看着远处,像在自言自语,“老街是盐津县治所在,官兵人多,土匪一般不敢过来。”
铁匠突然站起身走到黄葛树边上。枝繁叶茂的黄葛树枝杈把火辣辣的太阳挡住了一大片,在堡坎底下连接路的地方形成了大团阴影。不知道哪里来的两条狗一动不动趴在路上昏睡,看上去像死了一样。
明晃晃的路上不见一个人影。
“这个时候还不来?会不会遇斗土匪了?”铁匠不自觉地说出来。
“蒿芝坪那点什么都没得,土匪怕不会去。”杜喜芬说。
铁匠又是闷声不吭,阴沉着脸呆呆望向远处的小路。
老者问,“你徒弟还没来?”铁匠没有答话,杜喜芬赶紧接上去,“就是啊,往天早就来了,今天这个时候不来,晓不得咋个回事。”
“这两天最好不要出老街,今天连喝茶的人都比前几天少。”老者说完要走,杜喜芬赶紧把镰刀拿出来。老者接过镰刀,“你们不要担心没得弄个巧,不放心蛮最好赶趟蒿枝坪。”
杜喜芬连忙说,“是哦是哦,再等哈不来就去他老丈人家找。”铁匠还是闷声不出气,一直往门前的路上看。
杜喜芬知道男人一直把徒弟当亲兄弟待,大半天不见来心头肯定捉急,但又找不到安慰的话。突然她站起身对铁匠说,“我现在去一趟老街幺老爷家,他神通广大怕认得点事情。”
铁匠赶紧说,“是啊,有没得土匪你幺老爷怕晓得。”
杜喜芬说完马上去鸡窝里面搜鸡蛋,怕空斗手去不好。
两个鸡窝搜出来20多个鸡蛋,杜喜芬拿个小篮子装了跟铁匠说,“幺妹一个人在堂屋头那边耍你看斗一哈,我去问清楚就回来。”说完提了鸡蛋往老街走。
一路上太阳大得很,汗水不停从头上冒出来。心急如焚的杜喜芬提着鸡蛋顾不得躲荫凉,只想赶紧去幺老爷家问个清楚。
七弯八拐来到老街一大户人家门口。她将鸡蛋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整整头发衣裳才轻轻拍了拍大门上的铁环。大中午没有人应声,怕幺老爷家的人休息,杜喜芬犹豫了一下,想想还是又轻轻拍了三下门上的铁环。
终于有人来开门,是幺老爷家的帮工江开平。
江开平见她满头大汗,“你有啥子事情蛮?”杜喜芬把鸡蛋递过去,“幺老爷在不在?”
江开平接过篮子说,“去盐井坝调盐巴了。”“哦,”杜喜芬突然很失落。
江开平说,“要不你先进屋来喝口水?”杜喜芬正准备迈门槛,突然又把脚收回来,“算了,明天赶场要来卖镰刀,到时候我再过来。”
杜喜芬说完转身,江开平突然把住大门说,“下个月谭老爷做寿东家要大办,你早点过来帮忙哈。”“哦,好呢。”杜喜芬回头答应,快步往铁匠铺方向赶。
路上杜喜芬特意四处观察,发现老街的人好像真是少了。平日不赶场人也不多,但家家大热天关门闭户好像很少见。
杜喜芬越看越觉得蹊跷,越蹊跷越感到害怕,她五步并三步很快回到自己家。
幺姑娘一个人倒在堂屋板凳上睡着了,铁匠一个人干不了啥子活路,也坐在屋檐坎上打瞌睡。杜喜芬走过去推了推铁匠,铁匠昏头砸脑醒过来,“问斗了蛮?”
“没有,幺老爷不在,等明天赶场再过去问。”
“路上看斗啥子没得?”
“没看斗啥子,就是家家关门闭户。”铁匠哦了一声,又找不到啥子话说。
杜喜芬把幺姑娘抱进房间睡觉,走出来对铁匠说,“如果下午还不来,你明天大早还是去趟蒿枝坪。”
铁匠没有说话,他又站起身走到黄葛树下。
午后的太阳白得晃眼睛,知了已经懒得聒噪,路上还是没有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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