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露结婚了。
在她丈夫的城市举行婚礼,明天。
今天,蜂和日历没有任何关系。
万里乌云,我也在等待着这场从黎明下到晚上毫无停歇的雨,能一下子变成风,消失在褥热的凉席上。
我翻了一下身,时间还早,雨没有停的意思。
我也没有睡觉的意思,睡觉也没意思。
关了风扇,锁了门。隔壁的马乐还没回来,马乐的隔壁一直没锁过门。
我挤过被垃圾拥堵不能完全打开的大门,大门又被垃圾弹回来,发出一声闷响。
楼道里的声控灯被惊吓过度,早就死了。
我回身,一声“我X”从锁眼里传到我手里的钥匙上,席卷我的全身。
那是马乐的隔壁住的那户的声音。
我插上钥匙,拧到底,咔嚓声,一切回到安静。
后退几步,透过猫眼我看到里面的乱七八糟:
我搬来的时候刚毕业,听房东说马乐已经住了三四年,至于是什么工作,房东也不知道。当我在这个远离江海没有湖没有河波澜不惊的小城市已经混迹了一年,我仍然不知道马乐俱体是干什么的,早上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晚上我回来的时候,他的锁依旧锁着。只有他凉在公用洗刷间绳上的衣服,能证明他每天都回来,又都离开。衣服是湿的,我和它们很熟悉,早上总能见面。
马乐的隔壁每天都会骂很多次“我X”,不是因为关门声太大,就是因为大门没关紧。我一次也没见过他,哪怕是在洗刷间。他的房间里充斥着游戏和厮杀的“我X”“X我”的声音,X进深夜,又X到黎明。
我拐了楼道最后一个弯,走出楼门。
忙碌的世界。
车灯里的雨滴摔的稀巴烂。
我绕过停在门口亮着车灯却一动不动的出租车,坐在一个石椅上。
石椅上还坐着一个西瓜,是那对打着伞远去的情侣留下的。
西瓜很伤心,都碎了,血流一地,还被抛弃。
我踹了它一脚,扣在地上,一动不动。
雨打在树上,打在出租车上,打在我头上,打在那个西瓜上。
西瓜汁混着雨水,恣意流淌。
我听到树叶的婆娑声,我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声,我听到头皮的密密麻麻声,我听到西瓜皮无助的呐喊声。
世界兀自的运转着,我感觉到一个铁钉松动了,一个齿轮掉了下来,滚向远方,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二)
当月光吵醒青蛙,一片呱呱声叫的扰民的时候,我从一个悠长的梦里醒来。
梦里有一条悠长的小路,悠长的小路上有一个优秀的女孩子,她叫白露。
她身后尾随着一个男生,我。
我躲在一个墙角后面,看着她拐进一个巷子。
她又突然的跳出来,冲着我笑了笑,像一朵盛开的花。那朵花我还没来得及给它起好名字,就跟着她一起藏进了巷子里。
我追过去,后背贴在她刚刚消失的那个墙角,传来她一下一下又一下的脚步声,清晰又缓慢,和着我的心跳,怦怦作响。
当我把心脏吞回肚子里,把勇气抠在指甲里,扒着头一毫米一毫米的看到整个巷子时,她像一个刚浮出海面的太阳,耀眼,又温柔。
她颠倒了我的海洋。
我没站稳,肆无忌惮倒进她的世界里。
一片光明。
海水从墙上掉下来,淹没了我的视线。
回忆泛滥…………
(三)
当初秋的风带着夏天的余热刮进九月里的时候,我升上了我们镇唯一的初中。
我觉得自己不再是早上七八点中的太阳,幼稚又天真。
我是九点钟的太阳,我升了一级,不再是小学生,不需要天天戴红领巾。
开学报到那天,我骑着外公新买的飞鸽,像只早起的鸟儿,飞到学校。
鸟山鸟海。
那么多九点钟的太阳拥挤在一起,却没有一个后羿。
真热呀。
门卫爷爷用食指给我指着车棚,方向尽头是写着一个“男”字的厕所。
我把车子放好,把厕所给上了,都是露天的。
我背着新书包,挤进那堆九点钟的太阳里。
张榜的墙上贴着六张红纸。
初一。六个班级。
红纸上排列组合着黑色的名字。长短不一,最多三字。
我觉得我应该在最后那张的那个班级里,数字很吉利,6,这让我感到稍微的满足。
我像一只逆行的鱼,穿过鱼群。
终于吐了吐泡泡,缓过气来。
一个家长挤在人群里,手里举着一只鞋子,找着自己的孩子。
六班里没有我。我又仔细的从姓氏,从第二个字,从第三个字,从三个字,一一默读了一遍,没有我。
我奇怪,又庆幸。
我调头追上鱼群的尾巴,五班,没有我。
奇怪和兴奋一起膨胀。
四班没有我,三班没有我。那个家长找到了孩子。
不可能。
担心紧张害怕。
二班,还是没有我。
我不可能进一班,考试的时候睡着被老师清出了场,我不可能进一班。
就算是全锅端,也不可能把我盛饭进一班。
圆珠笔的问号,铅笔的问号,三角形的问号,六边形的问号,红色的问号,实心的感叹号,六年级刚学的分号,砸向我的脑袋。
二姐告诉我,一班是实验班,全校唯一的实验班,初一初二初三,每个年级只有一班是实验班,一才是吉利的数字——我怎么可能在一班?老天爷被太阳烤糊了吧?
啊!!!我不会没被一起端上来,回锅了吧!!!
我又逆着顺着大批的鱼群昂头前行。
我托拉拽提扯的把书包和步子一起挪到一班的红榜前。
我不敢直视里面的方块字。
可我是一条鱼呀?我就没闭过眼睛。
我又吐了一个泡泡,冒出水面,从一班那红色的天空里寻找自己的影子。
向南,我的名字居然真的在那红色天空的黑色乌云里,最后一个,右下角。
第一个人的名字是“白露”,左上角。
我猜,Ta是一个女生。
“白露,快看,向南,这名字好奇怪,跟你一个班。”
寻声歪头去,身后一个和门差不多宽,和窗户差不高,一看就是古代屠夫女儿,现代智障儿童的女生,正吮着冰棍。
跟个半截的冰棍一样。
在她方圆一米范围内,只有一个女生。
被她挡着了。
短发。
(四)
那堆九点钟的太阳快蒸发干我的海洋了。
我从冰棍里挤出来,吐了一大串的泡泡。
泡泡飞向天空的阳光里,躲过了后羿的箭。
“你踩我脚了!”
“奥。”
“连个对不起也不会说呀?!”
“啊?”……“奥,对不起。”
“真是的,瞪着这么大个眼睛,连个人都看不到!”
“…………………………啊!你原来站着!我以为你蹲着呢!”
“滚!”
(五)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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