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上就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
——罗曼·罗兰
(1)
一月三千,有吃有喝,饭后有快要过期的酸奶,和一些几乎烂掉的苹果,小日子悠哉悠哉,这就是我们大学毕业的生活。
除了上铺那位从来不洗脚的大哥,整天熏的我以泪洗面。偶尔的打鼾声比较壮烈,让我好几次深夜惊醒,爬上去试探一下他是否还在人间。
索性宿舍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推开门想把阳光放进来,却是一地早已泛黄的卫生纸团……
总会看到对面女工宿舍零零散散的阿姨们,冲完澡,为了省事穿着内衣内裤,冲回相隔不远的寝室。
当然,为了不让我们男工宿舍的儿郎们认出来,她们总会用毛巾遮住脸。有次上铺大哥突然朝对面大声呼喊:
“小慧,你别捂了,老子认得你。洗完澡把头发捂上啊,一个厂子就你一个小闺女留的短发,哈哈哈~”
“…………”
大哥一嗓子是惊天动地啊,吓得对面的姐姐赶紧用毛巾把头捂起来。挺好,捂住头捂不住脸,小慧在众人的调戏声里跑的更欢实了……
(2)
直到某一天,我终于受够了大哥身上的酸臭味,拉着他去澡堂搓澡。
澡堂师傅给大哥搓完背,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嚷嚷:
“给老子加十块钱,老子搓了二十几年的背,头一次搓下来三斤泥,累死老子了。”
“……”
大哥一脸的不情愿,蹬着大眼也骂嗓了起来:
“你黑谁呢,谁不知道你们搓澡的赚钱快,知不知道你搓到老子外痔了,蛋还疼了半天!老子还没找你算账呢!”
搓澡师傅听了大哥的话,搭在肩上的毛巾用力摔在地上,火气更大:
“老子挣钱多?
老子给你搓个背,撅了半个小时的屁股,才收你二十元。
你去外面找个小姐随便问问,撅个屁股多少钱!”
“………”
大哥词穷,我捂着肚子狂笑。
可能因为能力太出众,所以每天都要处理很多事情,那段时间整个人忙的焦头烂额。
每个区域的电灯泡需要换掉,下水道污水排放情况,以及领导的豆浆放多少糖,鸡蛋灌饼要不要加肠……
那时候夜深人静我总会悄悄跑到阳台,找一找大学时代的亲切感。
打开门有时会发现龚龚也在,红着眼眶叼着五元一包的黄山。看到我出来,随手甩过一支说:
“你也被熏出来了。”
我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大哥刚脱鞋,味有点杠,出来缓缓。”
“…………”
接过烟刚想点上,低头仔细一看是一根中华烟,我有些好笑:
“你丫什么时候这么世故了?”
龚龚可能抽的太猛,咳嗽了起来:
“五块的烟自己抽,五十的供领导,你也尝尝,这好烟是贼儿香。”
我伸手揪下龚龚抽了一半的黄山,狠狠的嘬了几口,又把手里的中华塞到他嘴里点上:
“其实劣质烟抽着也挺好,毕竟还没混出什么模样,不过……”
我捶了捶龚龚的肩膀,又像是给自己在打气:
“永远别灭了要抽中华的欲望。”
“……”
(3)
我曾经也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走出那个灯红酒绿 快意恩仇的圈子,云淡风轻的披上斗笠,喂马打鱼,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
可能我印象中的柴米油盐有些奢侈,这里没有朝九晚五的生活,我们经常在深夜脱下厂服,躺到那张不是很期待的小床铺上,听着四十来岁的大哥谈着梦想。
没有咖啡厅和书店,更别提火锅和电影院。多的是用筷子蘸着豆腐乳,舔一下呷一口酒的酒鬼,醉生梦死的卑微。
我突然发现我跳进一个拥挤又贫瘠的圈子里,以至于下了夜班我要跑着去食堂,稍微晚一些就只剩下冷掉的馒头和菜汤。
侥幸遇到心慈面软的阿姨,交上两元钱,摊上两个鸡蛋为我开个小灶。却因为狼吞虎咽被蛋壳划到舌头,鲜血直流。
人情往来很简单,除了借钱就是还钱。也偶尔遇到欠钱不还的唇枪舌战,甚至为了几十元钱大动干戈。
所有的关系都建立在利益之上,在这里我看不到真诚,甚至潜移默化的自己也换了副面孔。
开始我总会买些烟酒凉菜,几个宿舍天南地北的热络起来。
今天我买,明天我买,后天还是老子买……
直到后来,我两手空空被人冷眼相待。
并不是我变得吝啬,只是我也慢慢世故了起来。不会再傻头傻脑,乐善好施于这群比我还富裕的人。
都说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可是我知道远方很远,我怕苟且一生都望不到我的那片田野。
更怕的是有一天,我习惯上了苟且,对远方和田野再也视而不见。
(4)
那天,我一如既往的在凌晨一点走到阳台,龚龚穿着四角内裤蹲在外面,呷着酒,撸着烤串,我上前拿起两根串胡乱塞到嘴里:
“昨天没回来睡觉。”
龚龚点上支烟嘬了好几口,直到被呛的咳嗽才回:
“昨天我加班,一直到夜里两点。然后领导给我打电话……”
我没吱声,多年的心照不宣我知道龚龚有很多话要对我讲。
龚龚又拿起一把烤串嚼个不停,拿着串的手却开始发抖,孜然粉蹭到了鼻子上也无动于衷:
“他说他家的烟抽完了,让我给他送几包过去。”
“我说可以去小卖部买,他说他的烟买不到,就在办公室,还必须让我送。
狗日的,就他妈的几包黄鹤楼,大街小巷都有卖……”
我拍了拍龚龚的肩膀,有些为兄弟委屈:
“然后呢,你给他送了?”
龚龚罐了口酒,嘴巴苦涩的咧开:
“你傻啊,不送,不送我还能蹲这里啊。”
“……”
“我骑车到他家,他问我饿不饿,要不要留下来吃饭,我心想这狗东西还算有点良知,然后我就答应了。”
看着龚龚面色扭曲,我咬着牙签有些好奇的问:
“后来呢,他请你吃的什么?”
“后来,呵呵,后来!”
龚龚跳了起来像发了疯一样,酒瓶狠狠的摔在地上,“啪”摔的粉碎。
“后来他让老子骑车到闹市给他买饭!后来钱也没给我!后来老子自行车扎了胎,牵到天明才回来!”
“老子一宿没睡!手速跟不上,没有完成生产量,他当着一个组的人,骂我饭桶 好吃懒做!”
可能是烤串太辣,龚龚一直擦着鼻涕,声音也有些嘶哑:
“爹妈我都没这么伺候过,他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狗屁以德报怨,就应该像老史说的,以直报怨。
遇上这种领导,老子真该弄死他!”
我正要上去让龚龚平复平复心情,一道强光手电射在了龚龚的脸上,然后我们就听到楼下大爷的骂咧声:
“小比崽子,吵什么吵,滚回去睡觉。”
龚龚脸涨的通红,青筋直冒,蹲下来捡起一片酒瓶渣子指着大爷,怒目横眉的吼叫:
“去你大爷的,信不信老子弄死你!没事麻利的滚,在比比一下老子卸了你的心肝脾肺肾!”
楼下再无回应,一瞬间,周围又恢复了黑灯瞎火的状态。
(5)
我拍了拍龚龚的背,示意他坐下来。我点上一支烟塞到龚龚嘴里,两个人沉默好半晌。
我已经预感到龚龚接下来要说的话,声音有些低沉:
“接下来,想去哪里。”
龚龚怔了怔,默默的低下头,声音没了刚才的狂躁:
“不知道,反正不会再回来,我真受够了这鸟地方。老子现在起床都没有正常的生理反应了……”
“…………”
龚龚见我不说话,自顾自的嘟囔:
“总之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李忆哥,照我的性子,今天夜里我应该抄着麻袋,在他小区门口等他。
但是我没有,我知道你会留下来,毕竟你们部门工资还没发。”
“…………”
我搂着龚龚的肩膀有些感动。
其实我很想开口告诉龚龚,世界真的很小,我们在这个年纪,拼不了爹,又不能坐吃山空,所以到哪里都会是这副德行。
不过我还是不忍心打击龚龚,毕竟我们还年轻,有一百万种可能,哪怕几率是一百万分之一,但是也值得我们头破血流的再去博上一程。
我用力的揉了揉龚龚的脑袋,心里万分舍不得,却强颜欢笑的拎起地上的酒:
“说那么多矫情的话干嘛,好男儿志在四方,干了!”
龚龚红了眼眶,也拎着酒瓶站了起来,大声的嚷嚷:
“兄弟,老子要是出息了,奔驰宝马红灯区。
大长腿小萝莉,你爱咋地就咋地,要是没出息…”
我被深夜的风迷花了眼,嗓子也有些干涩,不过还是扯着嗓子接上了龚龚的话:
“要是没出息,摩托电驴白加啤,黄瓜藕片花生米,老子干了 你随意!”
那天风不是很大,却把我俩的鼻涕眼泪都刮了下来,我们又读起了鲁迅大大的诗歌,笑得畅快: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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