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年，竟陵椽刘讽，夜投夷陵空馆。月明不寝，忽有一女郎西轩至，仪质温丽，缓歌闲步，徐徐至中轩，回命青衣曰：“紫绥取西堂花菌来，兼屈刘家六姨娘，十四舅母，南邻翘翘小娘子，并将溢奴来。传语道，此间好风月，足得游乐。弹琴咏诗，大是好事。虽有竟陵判司，此人已睡，明月下不足回避也。”
未几而三女郎至，一孩儿，色皆绝国。紫绥铺花茵于庭中，揖让班坐。坐中设犀角酒樽，象牙杓，绿罽觯，白琉璃盏。醪醴馨香，远闻空际。女郎谈谑歌咏，音词清婉。一女郎为录，一女郎为明府，举觞酹酒曰：“惟愿三姨婆寿等祁山，六姨婆与三姨婆等。刘姨夫得太山府糺成判官，翘翘小娘子嫁得朱余国太子，溢奴便作朱余国宰相。某三四妇女伴，总嫁得地府司文舍人，不然，嫁得平等王郎君六郎子七郎子，则平生望足矣。”一时皆笑曰：“须与蔡家娘子赏口。”翘翘时为录事，独下一筹，罚蔡家娘子曰：“刘姨夫才貌温茂，何故不与他五道主使，空称糺成判官？怕六姨娘不欢。请吃一盏。”蔡家娘子即持杯曰：“诚知被罚，直缘姨夫大年老昏暗，恐看五道黄纸文书不得，误大神伯公事，饮亦何伤？”于是众女郎皆笑倒。又一女郎起，传口令，仍抽一翠簪，急说，传翠簪过令，不通即罚。令曰：“鸾老头脑好，好头脑鸾老。”传说数巡，因令翠绥下坐，使说令。翠绥素吃讷，令至，但称鸾老鸾老，女郎皆大笑曰：“昔贺若弼弄长孙鸾侍郎，以其年老口吃，又无发，故造此令。”
三更后，皆弹琴击筑，更唱迭合。歌曰：“明月秋风，良宵会同。星河易翻，欢娱不终。绿樽翠杓，为君斟酌，今夕不不饮，何时欢乐？”又歌曰：“杨柳杨柳，袅袅随风急。西楼美人春梦长，绣帘斜卷千条入。”又歌曰：“玉口金缸，愿陪君王。邯郸宫中，金石丝簧。卫女秦娥，左右成行。纨缟缤纷，翠眉红妆。王欢顾眄，为王歌舞，愿得君欢，常无灾苦。”歌竟，已慢四更，即有一黄衫人，头有角，仪貌甚伟，走入拜曰：“婆提王命娘子速来。”女郎等皆起而受命，即传语曰：“不知王见召，适相与望月至此，敢不奔赴？”因命青衣收拾备用轮舱筵。讽因大声嚏咳，视庭中无复一物。明旦，拾得翠钗数支，将以示人，不知是何物也。
文明年（睿宗年号，684年），竟陵（今湖北荆门附近）的曹掾（此处泛指小吏）刘讽，夜宿夷陵（今宜昌）的一处无人的驿馆里。是夜月色皎洁，无心睡眠，忽然有一女郎从西院过来，姿容温婉美丽，清歌信步，慢慢走到中院，回头对婢女说：“紫绥，去把西边堂屋里的绣花席子拿来，另外再请刘家的六姨娘，十四舅母，南邻的小娘子翘翘，带着溢奴一起来。给他们说，这边有上好的风月，足可尽游玩之兴。可弹琴可咏诗，极是赏心乐事。虽然有个竟陵来的判司（指刘讽），不过那人已经睡了，月色朗朗，也不用回避他了。”
没多久来了三个女郎，一个小孩，都是绝世美颜。紫绥在庭院中铺上绣花席子，众人行礼后按序就座。坐上有犀牛角的酒樽，象牙的勺子，绿色的饰以罽宾国（西域小国）风格花纹的酒具，白色的琉璃酒杯。酒香四溢，远远地弥漫在空中。女郎们谈笑歌咏，音调词章都十分清丽婉转。一个女郎主持，一个女郎为酒令官，举杯祝祷说：“但愿三姨婆寿比祁山，六姨婆和三姨婆一样。刘姨夫当上泰山府糺成判官（唐时，泰山神主管冥府），翘翘小姑娘嫁给朱余国的太子，溢奴当上朱余国的宰相。我们这三四个闺蜜，都嫁给地府的司文之类舍人，或者，嫁给平等王郎君的六儿子七儿子之类的，那么平生的心愿就足了。”
众人一时间都笑了起来，说：“应该感谢蔡家娘子的吉言。”翘翘当时主酒令，偏偏就扔下一酒令，罚蔡家娘子说：“刘姨夫才华出众，容貌温和，为何不让他当个五道主使，却只给个糺成判官？我怕刘姨娘不高兴，罚你吃一盏酒。”蔡家娘子就举杯说：“我知道会被罚，只是因为姨夫老眼昏花，怕他看不清五道黄纸的文书，误了大神伯的公事，喝一杯又有啥关系？”于是一众女郎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又一个女郎站起来，传了新的酒令，她抽出一根绿簪子，急忙说，把绿簪子往下传，拿到簪子的就要说酒令，说不通顺的就要罚（感觉类似击鼓传花）。酒令是：“鸾老头脑好，好头脑鸾老。”（象是绕口令游戏），传了几圈，就叫翠绥（前面是紫绥，此处为翠绥，不知是两人还是笔误）坐下来，继续说酒令。翠绥一向有些口吃木讷，当轮到她说酒令时，直说“鸾老鸾老”，女郎们都大笑起来，说：“昔日贺若弼戏弄长孙鸾侍郎，因长孙鸾年老又口吃，头发也掉光了，于是作了这个酒令。”（贺若弼是隋名将。长孙鸾，应为长孙览，史书中说他有口才，应非口吃之人。）
三更后，众人弹琴击筑，歌声不绝。唱道：“明月如水，秋风送爽，如此良宵，我们欢会一堂。时光匆匆，欢娱将终。我用绿樽翠勺，为你再斟上一杯酒，今晚不喝个痛快，又要等到何时才能再欢聚？”
又唱道：“杨柳啊杨柳，它随风急急地摆动。西楼上的美人，还在春梦中沉睡，却不知春风斜卷起绣帘，将千百条柳枝送入堂中。”
又唱道：“美人玉口，衔着金色的酒杯，愿长陪君王身侧。邯郸宫中，乐声悠扬。美丽的宫女，左右罗列成行，衣袂飘扬，妆容漂亮。君王高兴地左顾右看。为君王唱歌跳舞，只为君王欢心，常无灾患悲苦。”
唱完歌，已经是四更天了，随即来了个穿黄衫的人，头上有角，身材非常高大，走进来拜谒说：“婆提王令娘子快快回去。”女郎都站起来听命，然后叫黄衫人给婆提王回话说：“不知会被大王召见，正一起在这来欣赏月色，这就马上过去。”于是令婢女们收拾杯盘。刘讽突然大声地打了个喷嚏，再看庭院中什么都没了。第二天早上，捡到了几枝绿色钗子，拿着给人看，谁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刘讽》出自《玄怪录》，载于《太平广记》卷三百二十九，“鬼”类。牛僧孺有文采，本文就是个例证。虽是常见的遇鬼故事，但牛写得非常生动有情趣，至于文中出现的冥府官职，也是牛僧孺独特的想像而已。女郎们唱的三首四言古风，也颇为精彩。几个女郎许的愿，也同人间一样，攀高望贵，反应的应是唐代妇女的现实，富有生活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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