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雾气还没散开,化工院的学生或穿、或披、或拎着实验服,陆陆续续朝实验楼走去。化工实验服虽然与护士服一样洁白,但却没有护士服一样圣洁,所以穿实验服的他们当然也没有天使光环在头顶盘旋,一群人吵吵闹闹,在一片无关痛痒的寒暄中来到实验室。
王老师正襟坐在讲台前,厚厚的镜片后面一片刀光剑影。同学们知趣地安静下来,迅速将没吃完的没喝完的塞到包里。
“说过多少次?别的课我不管,有机实验课要提前半小时到!提前半小时到!”老王在怒火的推动下,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双手插在腰间,两只眼睛像计数器一样一扫而过,“两班课代表点下名,看看是谁还没到!”
大家面面相觑,暗自清单各自的亲朋党羽,还未缓过神,老王扶了扶气歪的黑眼眶,“二班课代表呢?”
这时,王然顶着凌乱的头发,一手抱着昨天部分同学上交的实验报告,一肩扛着脏兮兮甚至有些泛黄的实验服,在全体同学的注视下,蔫蔫地挨到讲台前,“对不起,老师,一大早拉肚子……”语气中全然没有了昨晚的霸气。王然将实验报告凌乱地放在讲台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沉重地码报告,整个身体都在尽力展现出拉肚子的神态,以至于连手都带着几分痛苦。
“拉肚子?好啦,报告就放那吧,没交的赶紧交上来。”王老师调整了一下语气,连心情也稍微得到了平复,命令台下的学生赶紧把今天实验要用的器皿刷洗干净,放入烘箱进行干燥,一寸光阴一寸金,还愣着干嘛,难道还要老师帮你们买寸光阴!
终于,老王开始讲解实验原理和注意事项,同学们总希望老王可以吧啦吧啦一气呵成,但身为老师,不钦点几位门生与自己互动一下怎么行呢?大家低头盯着课本,以防与老王发生眼神接触。
“程伟,你来说下从茶叶中提取咖啡因的原理。”
程伟揉搓着书,脑袋刚刚还像今早的雾气缥缥缈缈,此时瞬间凝成了冰冷的水珠,缜密地渗满额头,空荡荡地思索着,“提取咖啡因的原理是……额……茶叶……蒸馏茶叶。”
“具体点。”老王不依不饶,非要他说个明白。
趁老王和程伟纠缠的时候,其他同学歪歪斜斜,彼此掩护着翻看实验课本,生怕弄出丁点声响,惊扰到老王对程伟的狂轰乱炸,殃及自己。王然发现自己没带实验书,麻利地从苏晓手中抢过一本,苏晓愤恨地把手伸向他,王然立马将书揣在怀里,刚要做出小得意的眼神,胳膊却被苏晓重重掐了一下,伴随着猝不及防的火辣辣,手一松,书掉在了地上。
空气突然静止,窸窣翻动书页的声音也瞬间消失了,程伟似乎看到了解脱的曙光。老王扶了扶他那厚厚的镜片,扫视着讲台下一个个敌人,怒火心中烧。
“说过多少次?多少次!课前要预习,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全都把书合上,我看谁还敢再看一眼!”老王似乎要将这一字一句调制成一个个威力无穷的炸药包,谁不服就炸了谁。
大家默默地低着头,呈现出一片忏悔的场景。
“罢了,罢了,你们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根据刚才讲解的步骤做实验去吧,谨记注意事项,别把实验室给我炸没了。”
地球每天照常运行,实验每周一照常开课,老王每课照常发飙,学生们早见怪不怪。老王话音刚落,他们又开始像往常一样挤在烘箱前寻找各自的器皿。拿错是在所难免的,于是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吵开,整个实验室开始沸腾,到处充斥着玻璃仪器清脆的碰撞声,冷凝水流入水槽的哗哗声,刷洗器具的叮叮咚咚声,其中还夹杂着烫到手的唏嘘声,借东借西的搭讪声,实验进展顺利的炫耀声……
所有的吵闹太过热闹,所有的热闹也太过吵闹。
老王希望置身事外,却又有些想置身事内,纠结再三,他搬起一把椅子坐在了门口,身体一半在室内,一半在室外,眉头紧拧,翻阅着刚刚弟子们上交的实验报告。
一片混乱中,王然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红薯,耍宝贝似的在苏晓眼前晃了一下,感觉不尽兴,又转向隔壁实验台让夏阳和叶云瞻仰一下他的宝贝,极力压制住内心的喜悦,悄悄从程伟那里搞到一套多余的电热炉。嗯,显而易见,这家伙是要在实验室烤红薯啊!
“天哪,王然,你胆越来越肥了。”叶云的话听不出褒义还是贬义。
“过奖,过奖。想当年,哥们儿还煮过泡面呢。”王然蹲在地上,一边摆弄红薯,一边谨慎地朝门口瞄。
“就你厉害,你咋不上天哪。”苏晓看到别的搭档都是一起做实验,只有王然不务正业,害她独自忙前忙后,要是实验课得分低,肯定全怪他,要是因为实验课拿不到奖学金,更要全怪他。
“天上有红薯吗?”王然嬉皮笑脸,一通乱笑。
苏晓刚要反驳,却想不出什么有理有据的言论,只好把已经冲动喉咙的怨气默默咽了回去,转身摆弄起实验装置。
夏阳正称量茶叶,本想帮苏晓说些什么,但碍于男生之间的情面,只好不痛不痒地和叶云一起向王然打探起红薯的来历。
“说过多少次?多少次?实验室不是食堂。”程伟学着老王的口气,其他几位同学也陆陆续续围过来凑热闹,话题主要围绕这块红薯究竟有毒没毒,后来竟演变成一场轰轰烈烈、事关生死的赌博。
夏阳为首的一波人认为电热炉早已被各种试剂污染,毒性很有可能会在加热过程中渗入红薯内部。程伟那一波人却说,天天加热,残留的物质早已分解,“绝对没问题,等下让王然吃给你们看。”
茶香阵阵,掩盖了红薯的香气。
“哎?中间那一撮人闹腾什么呢?”老王将一沓实验报告往椅子上一摔,直接朝王然他们杀过来。
大事不妙各自散,一溜烟全跑没了。苏晓正准备看好戏,王然突然从她手里抢过滤纸,很认真地折来折去,脚却一刻也没不安分,试图将烧的火红的电热炉踢到墙角椅子下面。谁知用力过猛,电炉藏进去了,红薯却翻滚到过道里。
空气再次凝成一团,大家小心翼翼地低着头,一只眼偷瞄杀气腾腾走过来的老王,另一只眼锁定那块半生不熟,晃晃悠悠躺在地上的红薯,脑海中想象着火星撞地球的惨烈。
“哪来的红薯?”老王托着厚厚的镜片,对那块红薯仔仔细细扫描了一番,接着360度迅速环视了一下四周,目测着红薯的方位,“谁干的?快说!”
老王原子弹爆炸式的声波瞬间充斥到教室各个角落,连空气似乎都震颤起来。四十好几号人,僵直站着,没有回应,好像只要谁稍微那么动一下,便会受到这威力的伤害。
“王然,是不是你干的?”
“老师……是……不是……”
“是还是不是?!”
“老师,我没来得及吃早饭……”
王然虽然低着头,但还是感觉到老王眼睛里的两团怒火似乎要把他当红薯给烤了吃。
“好啊,你不是不舒服吗?怎么还有空烤这玩意儿!”
“老师,我错了,下次不敢了……”如果说王然还有一个优点的话,那就是识趣。
“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么好的实验条件,却用来烤红薯!”老王忽然一阵忧伤,双手一背,摇了摇头。
“下课后王然留下打扫卫生,不打扫干净不许走!”老王狠狠瞪了一眼那臭小子,眼神里全是“再有下次,小心让你不及格”。
王然匆匆捡起红薯,扔到废纸篓,以此向老王示好。
大家乖乖地忙活起实验。
夏阳将一份称量好的茶叶放到王然和苏晓实验台上,“多称了一份,给你们用吧,免得浪费。”
“好哥们,三克油。”王然瞬间又恢复嬉皮笑脸模样,刚刚的事好像没有发生过。
夏阳的眼神绕过王然,偷偷落在苏晓身上,担心被发现,又急忙收了回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苏晓并没有好好课前预习,现在只好一面翻书,一面比葫芦画瓢搭装置。王然坐在旁边,拖着下巴,煞有介事地对着苏晓的操作指指点点。
“哎呀,你烦不烦。”苏晓催促王然赶快把茶叶装到她折好的滤纸筒里。
“我不指点你一下,你能做好实验吗?”
“哼,哪次不是我自己在忙活。”
“好啦,好啦,说几句就生气。”
王然看气氛不妙,粗鲁地装上茶叶,一股脑塞进提取器中。
同学们陆陆续续搭好了装置,酒精在烧瓶中欢腾地上下翻滚,沸石一口接着一口像鱼儿一样吐出串串气泡,虹吸管贪婪地吮吸着萃取液,反应终于自发进行。大家再次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地北天南聊个没完。他们总是不轻易放过任何可以热闹的机会,也许这就是青春吧。
“喂,王代表。”魏薇左手搭在苏晓肩膀,右手狠狠在王然背后抽了一下。
王然正热火朝天地和程伟他们商量着下课后去打篮球,忽然背后挨了一掌,以为是老王突袭,急忙转过身,刚要道歉,却发现是魏薇在搞鬼,蔫下去的气势立马膨胀回来,“嘛呢?没看到哥们儿谈正事呢。”
“切,你们能有什么正事。”魏薇一脸嫌弃,“奶茶呢?不是说好我们宿舍一人一杯吗?现在连一杯也没有。”魏薇边说边冲苏晓递眼色,“是不是?晓儿。”
“这不是早上来得急,忘了嘛。下课后立马去买,行不行?赖账是小狗。”
“鬼才信,下课后你还要打扫卫生呢!”
说到这里,大家似乎变得没了良心,放肆地哈哈大笑,有些玩笑的成分,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王然被一针扎到痛处,又不好意思表现的太明显,只好附和着“呵呵”两声。
苏晓正笑的忘形,却发现魏薇和程伟实验台上的虹吸管被茶叶塞住了,一时语塞,手指着他们的实验台,着急地跳起来。
“我靠!”程伟飞奔过去,赶紧关了装置。
魏薇紧随其后,不住地抱怨程伟该将茶叶庄的严实些。
“嘘,嘘……小声点,小心被老王发现。”
“切,还用老王发现?呆会别人都有成品上交,我们两手空空,交什么啊?”
“这破玩意儿真不耐用。”毋庸置疑,程伟觉得是提取器发明者的错。
“还是问问其他同学有没有多余的提取器吧,重做兴许来得及。”夏阳凑过去看了看事故现场,提取器确实已光荣牺牲。
“我们这儿有……”王然举起手,生怕不够招摇。魏薇和程伟像看到救星一样将他围住。苏晓有些纳闷,她怎么不记得有多余提取器,刚要打开实验柜翻找,王然忽然破了功,噗嗤一笑,说道,“……有才怪!”说完自个儿大笑起来,终于报了刚刚那一针之仇。
“怪不得我姥爷喜欢喝茶,好香啊……”
“以前怎么没发现茶叶这么香甜。”
“傻瓜,我们这可是浓缩精华版。”
“你说,咖啡因是不是也是甜的?”
“书上说是苦的。”
“待会儿要不要尝尝?”
“咖啡因可是违禁品,老王是要回收集中处理的。”
“非叶非花自是香耶。”
……
“违禁”二字总是对人有种鬼魅的吸引力,活这么大,这可是他们离传说中的毒品最接近的一次,也许是唯一一次,不知道他们中有多少人想偷偷尝一丁点,也不知道后来是否真的有人禁不住舔了一下指尖。
空气中的香气越来越弥漫,淡淡的,柔柔的,像一场甜美的梦,一切吵杂似乎都淹没在这软绵绵的梦境中。阳光纯纯的,透过窗户撒在少年们稚气未脱的脸上,他们的头顶好像也生出了某种光环,和着茶叶的芬芳,一起升华,升华……
时间不急不缓,推着反应一步步向前行进,滤纸上渐渐长满细长的晶体,白白的,毛茸茸的,原来这就是咖啡因。化学实验的魔力也许正在于,它可以将没的变有,将有的变没。
同学们陆续将得到的产品称重上交,里三层外三层围在老王身边,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谁的产出多,谁的纯度高。其实他们主要想偷窥一下老王打了多少分,但姜还是老的辣,老王每次都只在评分表上标注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眉头一会展开一会锁起。这群学生哪肯轻易罢休,煞有介事地咬耳朵,像在破译高级密码,猜测着你我的分数。
实验从洗洗刷刷开始,又以洗洗刷刷结束。眼看着大家三三两两结伴离开,王然草草将地面拖了一下,朝人群中追了出去。
此时,阳光将一切照得透亮,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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