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成都土桥镇

作者: 李野航 | 来源:发表于2017-10-20 15:58 被阅读13次

    从卫星的视角俯瞰成都,就会看到一片巨大的牛皮癣似的灰白的色调正四下“感染”开去,一口一口地将美丽的川西平原,变成其口中的食物。这一景象当然不只是某一个地区的个别景象,这正是当今中国的写照———失控的城市化及地产开发的癌细胞,正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疯长着、狂噬着,直到吃下它自己。

    在成都的西郊外有一座名叫土桥的古镇,这个古镇得名于镇头曾有一座唐代的铁板桥。古镇头上,有一座清真寺,清真寺目前保存完好,只是平常来做礼拜的人,似乎并不多。据说这清真寺附近的某户人家中,发现了一本世界最小的《古兰经》,只有指甲盖大小。镇上有一座南华宫,是供奉道教的南华真人的。南华真人就是庄子。被废弃的南华宫的大殿后来成了金牛中学的教务处。二十多年前,这里的黑板上写着庄子的一句名言的前半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作励志之用。只是庄子这句话的后半句被功利主义地屏蔽了,因为它被认为太过消极———“以有涯逐无涯,殆矣”。后来,整个中学也被功利主义地迁走了。随着中学的拆迁,南华宫的大殿也就永远地消失了。土桥镇断绝了它和庄子的最后一点联系。

    许多年前,镇上街口住着一位叫马喜的老人,长着一副银白色的美髯。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常常可以看到他在临街的屋子里写字画画的身影。他家的墙壁上挂着他书写的对联,那对联很特别,两行字半隐于萧疏的梅影之后,书法乃清朝常见的那种“馆阁体”。那时候,我对他真是佩服极了。马喜老人的工作是扫大街,我常常看见他手摇铜铃收垃圾的身影。听人说,旧社会他可是有身份的人。那时候的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文人士君子,总要遭受如此的待遇!镇上还有一位姓薛的老人,写得一手好字,常常为人写对联,一副对联几块钱。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常常见他长吁短叹的,仿佛有一种难以平抑的隐恨。不久后,便听说他去世了。多年后,我对书法有了比较深一点的体会,觉得他的字写得真是好,是现在那些浮在时髦的水面上的所谓著名书法家们远远不及的。而这些书法家们的“润例”,常常在几千上万一平方尺。我现在终于能体会到薛大爷的隐恨是什么了。

    原南华宫(也就是金牛中学)的背后,是一片树木丛生的回民墓地。一条小溪围绕而过。记得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体育老师要带领我们去那条小溪游泳。那一天早上,收音机里放着一首民国时代的歌曲。不知道为什么,我止不住地整天哼唱着这首歌曲的调子。那次是我第一次下到深水区学游泳,狗刨了几下,我就沉了下去。我恐惧极了,我这一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死亡。后来,我父亲去世之前的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止不住的哼唱起那首民国时代的歌曲来。从此,我就极力地忘记那首歌,仿佛那首歌就是死亡本身似的。98年的某个中午,我又一次来到这片墓地,阳光洒在树林与野草上,满眼的翠绿遍布着闪烁的光点。小溪的水虽然已经不比从前的清凉干净,但也静静的萦绕而过,四周静极了,真像是一个世外桃源,让人舍不得离去。可惜好景不长,不久后,墓地的外围,就变成了一个肮脏吵杂的市场,而小溪则彻底变成了一条臭水沟。惋惜之余,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为着那么一点蝇头小利,就那么地容不下一个小小的乌托邦!

    镇上有一家名叫“尔萨小吃店”的饭馆。过去,这家小吃店卖一种黑红色心子的咸鸭蛋,我很喜欢吃。但后来不卖了。因为很多人吃不惯那样的味道。本来,我没有留意到这个小吃店为什么叫“尔萨小吃店”。后来我终于闹明白,所谓尔萨,就是《古兰经》中的耶稣。我于是向小吃店的老板娘求证,没想到老板娘很生气,说:“不要乱说!尔萨是我们的圣人,咋个会是耶稣!”听了这话,我只好苦笑不吭声了。

    镇上的清真饭店,是远近闻名的地道的牛肉馆子。虽然经过小小的装修,一进这家馆子,就会有一种回到清朝的感觉。花五块钱,就可以吃个酒足饭饱。每当我读到鲁迅写的孔乙己,我脑子里的图像就是这家老饭馆。这饭馆是一个二层阁楼,据说,楼上过去开过鸦片烟馆。不过,知情者大半已经过世,难以考证了。镇上还有一家“育才书店”。原来开在文化茶园的门前。80年代,书店的书摊上摆了许多劣质版本的古书,大略《四书五经》之类。老板是一个外号叫罗麻子的中年人,他很会招揽生意,他看出了小时候的我对旧文化那抑制不住的崇拜,诱惑我拿出积攒许久的压岁钱买了很多这种古书。近来,随着土桥镇的被拆迁,土桥镇上的“尔萨小吃店”和“育才书店”也就成了一种记忆。

    多年来,我总是梦见我家附近有一处类乎世外桃源的地方,这里树木丛生,有古迹,有丘壑,令人流连忘返。这个梦在现实中的来源,就是这个名叫“尹公祠”的地方。尹公祠位于古镇的附近(古镇附近有几座巍然高耸的古墓。另一座就是著名的曾家包东汉墓。成都博物馆所藏的汉画像砖多出土于此。),原来是一座古祠堂,一株参天的古木生长的祠堂的傍边(这株古树据说因藏有蛇精而遭雷击)。后来祠堂被改作了粮仓。90年代初,我最后一次用购粮证在这里买了一些白面。祠堂的傍边,过去有着两座高耸的墓冢,其中一个墓冢上面生满了杂树。30年前,被发掘的墓道犹如一道幽深的峡谷,峡谷的尽头是一个狭窄的墓室。我小时候曾经钻进去过一次。此后多年,我总会做被困在墓里的梦。墓冢上种着庄稼,我小时候每当登上墓冢,放眼四望,有一种登上了高山的感觉。20年前的一天,因下雨,另一个墓冢的墓室被冲开了一道缝隙。出于强烈的好奇心,我沿着缝隙钻了进去。我看见墓室的壁上画着精美的彩绘,前面被一道石门堵住了。我被一种强烈的满足感加恐惧的情绪所震撼着。我旋即被这里守墓的一个老头发现了,他严厉地把我骂了一顿,说这里是文物保护单位,不得擅自进入。我看见墓边果然有“金牛区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还有一块木牌上,介绍说尹公本是明朝太监,归葬于此。木牌上的介绍和我从当地的同学那里听到的传说却有些出入。当地人把墓叫“皇坟”。据说过去挖出过一对金鸭子。有人把挖出来的东西带回家,结果却神秘地死了。我想,过去的人,没有接受过保护文物的教育,但他们似乎有一种朴素的观念,就是有些东西是不能随便占为己有的,因为自己会承受不起。

    后来,这里高耸的坟冢就开始因取土而逐渐地被侵蚀着,几年前,坟冢已经几乎被铲平了,并且其间新建了许多当地人的坟堆。我看见明代的龙纹石刻被随意地弃置在地上,我过去钻进去过的墓室早已不见了。而作为粮站的尹公祠被租给了一个小厂用作厂房。近来,这个小厂也迁走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残破的古殿堂和那株传说住过蛇精的古树了。守屋的人说,这里已经被开发商圈了。我问这古殿能否留下来,守屋的人说多半不会。听了这话,我的心凉了半截。我现在家里还留着没有用完的购粮证,看着这些购粮证,我总觉得好像还可以去那里用掉它们似的。

    去年,整个古镇也被拆迁了,这里据说要建成“高档社区”,当然,住进这些高档社区的,应该不会是穷人。也就是说,那个穷人富人和睦共处的土桥古镇,已然永远地给消灭了。这个“高档社区”会建成什么样子,不用问也知道。无论它将变得多么的“高档”,它将再也不是那个曾给我的心灵带来慰藉的土桥镇了。所以,我诅咒那个所谓的“高档”。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远谈不上美好。不过好在总有一些前人留下来的古迹,可以将我们的灵魂和我们的过去链接起来、安慰我们,不至于让我们的灵魂因漫无目的地奔跑而失去方向。可是,现代化的逻辑却严重地扭曲和篡改了我们的大脑,它让我们强迫性的认为:凡是旧的东西,就代表着落后,凡是新的东西,就意味着进步。于是乎,我们民族的现代史,就成了一部疯狂地自我否定、自我嫌弃的历史。

    (李野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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