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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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父亲70岁之后，就很少出远门了，平日就在我们县城逛逛。我想带他去省城成都逛一逛，他都不愿意去，他说身体不好了，坐车总晕车头痛，浑身觉得不舒服。

    不久前，他却主动提出，让我开车送他去一趟成都，而且语气急切，恨不得马上出发。原来是他的老朋友张叔叔得了癌症，在四川大学华西医院治疗，张叔叔的大儿子给父亲打电话，说张叔叔情况不太好，想再见见他，恐怕是最后一面。

    张叔叔是父亲的发小，小时候，他们生活在一座海拔有1000米的大山上，两家挨得很近，一起玩耍，结伴到村小上学。张叔叔读完初中就在家务了，而父亲到县城求学，并留在县城工作，张叔叔却一直生活在那座山上，他的家在山顶，儿女早下山生活了，他说虽山路崎岖，山上生活不太方便，但鸟语花香，始终不愿意下山生活。我只去过他家一次，但他常来我们家，每次父亲都会很高兴地陪他喝酒、逛街。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他个子不高，干瘦，穿着一双军用胶鞋，裹满了泥土，衣服上也沾着些泥土，他说下雨山路滑，他不小心滑了一跤。他抱着一盆盆栽，虽满身是泥，但盆栽却完好无损，他是抱着盆栽从山顶走到山下，搭车来的县城。他把盆栽放在地上，双脚在地上来回摩擦，是想把鞋上的泥土擦没了才进门。

  父亲喜欢盆栽，张叔叔在山上看到好的花草就会挖回家，栽在盆里，等成形了再给父亲送过来。张叔叔每次来，父亲都会买很多东西，让他带回老家，但张叔叔从不会要。父亲后来就专门去买小码的衣服，等张叔叔来的时候，就拿出来塞给张叔叔，说自己又长胖了，这衣服穿不了了，只有送给张叔叔了。

  他们的友情这样维持了很多年，直到这几年，他俩身体都不好了，张叔叔经常托他大儿子开车给父亲送盆栽来，而他们见面的次数比过去少了很多。

2

    我请了一天假，开车送父亲去成都，从我们县城到成都，有两个小时车程，成都市区特别堵车，从家里出发到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差不多要三个小时。路上，我怕父亲晕车，特意开得很慢，我父亲却让我开快点，说他不晕。快开到服务区时，我总想停下车，让他去休息一下，或者上个卫生间，可父亲死活都不同意，他不想在路上耽误，一心想早点到，可以和张叔叔多说说话。

    路上，父亲可能是觉得不舒服或是心里憋得慌，不停得找我说话，又怕耽误我开车，就在一旁自己念叨。

“前段时间，我还准备给你张叔叔打电话的，但是，他现在耳朵背了，总是听不清楚，我就一直没打。我这身体不好，又没回老家。这没多久没联系啊，怎么就得胃癌了呢？而且还是晚期了，听你张大哥说怕是情况不好了，哎，这人啊，年纪大了，真的是见一面算一面了啊。”父亲拿着他的旱烟，边念叨边卷着旱烟。我时不时地搭句话，我想他说出来可能会舒服一点。

“爸，你不是戒烟了吗？你又把你的叶子烟拿出来干嘛呢？”看着父亲在卷旱烟，我忍不住问。

“我给你张叔叔带去。”

“医院不能抽烟啊，这人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让他抽烟不成？”我忍不住继续问。

“不是，他肯定念这味道，我带去让他闻闻，还有你张叔叔不知道我戒烟了，你去了别说漏嘴。”他边说着边继续卷烟。

其实，父亲很早就戒烟了，但每次和张叔叔见面，他总会抽几口，而且还给张叔叔说，他就喜欢抽山上的旱烟。他说这样，张叔叔就会给他送旱烟来，这样每年就可以多和张叔叔聚聚。

“你知道的，你张叔叔也不怎么愿意到我们家里来，成天就窝在那山上，我放假没事时，就打电话给他说我旱烟没了，这样他就可以进城来，我就带他到处逛逛，吃吃喝喝，让他休息几天。他要是知道我戒烟了，肯定不会来了。他就是怕给别人添麻烦，你说嘛，生这么严重的病都不告诉我，哎!” 父亲叹了一口气，把卷好旱烟放进自己的衣服兜里。

3

到了医院后，我去找车位停车，父亲都等不及想自己下车去病房。我只好把车放在临时停车位，带着他到了病房，张叔叔的情况已经不太好了，躺在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戴着氧气罩。

他看见父亲时，笑了笑，用手去取氧气罩，父亲大步冲过去，按住了他手，说；“老张，这些东西不能乱取，要听医生的。”

“秦叔，医生说氧气罩偶尔可以取下的，不碍事，我爸看见你来了高兴，肯定想和你聊几句。”张大哥站在一旁说。

我爸坐在床边，双手拉着张叔叔的手说：“老张，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才告诉我啊？”

“小事小事，等好了，我们又一起喝酒！”张叔叔取下氧气罩说。

“好！我等着你，干杯！”父亲抽出一只手，做出了干杯的动作。

还记得父亲说过，小时候，他们全村闹饥荒，公社分配的粮食根本不够一家大小填肚子，父亲和张叔叔都是家里的老大，他们常把粮食让给弟弟妹妹吃，两人结伴去地里挖野菜，爬到树上去剥树皮，回家合着水煮着吃。他们为了努力把树皮咽下去，就捧着碗，划着拳，干着杯，用有趣的方式降低对苦难的感受力。父亲说每次他俩喝树皮水都喝得哈哈大笑，而此刻，我看见他们俩也笑着，或许都想起了小时候的往事吧。

“老秦，这医院不能抽烟，儿子不让我带旱烟来，那味道，我馋得慌。”

“就知道你好这口，你看！”父亲从包里摸出旱烟，递到张叔叔的鼻子前，让他闻了闻，又把包里卷好的拿出来，给他放在了枕头下面。

“想的时候，就掏出来闻一闻，只能闻一闻哈。”父亲说。

“哈哈，你还怕我偷着抽不成，闻一闻就巴适得很了！”张叔叔闻着旱烟，又满足地笑了。

那天，父亲在医院待了很久，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回程的路上，父亲也疲惫地睡着了。

4

不久后，张大哥打来电话，告诉父亲张叔叔走了，后事已经办妥了，因为父亲体弱多病，张叔叔怕他上山劳累，特意嘱咐儿子等后事办妥了再通知父亲。

父亲挂了电话，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久久不能平静。

“我最近就觉得不妥，每天夜里都梦中他，原来都走了几天了。”

“爸，你别太难过了，或许对他来说是种解脱吧。”

“是啊，他成天在山里跑的人，在医院呆着可多难受啊！我常梦见他在山上做农活，可精神啦!”

父亲说着，又摸出了旱烟，坐在藤椅上，卷了起来，嘴里念着：“没事，梦里会见的，梦里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