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她就要结婚了。早在远方的城市里获得了法律的祝福,明天是举行婚礼的日子。
明天还是年六日,大年初六,暂离城市的候鸟要再次回到那里。春节如漫长到让人产生错觉的鞭炮,却在一片片愈发高亢的喧嚷中,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地红的炮衣。人们只得抓紧时间补全生命的仪式,整理生活,然后告别。
她要结婚了,就在明天,男方的车队一早就来,当雨水后的第二个夜晚尚且徘徊,那一长串粘着假花的白色炬火,就要整齐地停到她家楼下了。
明天最好是个晴天,她不想让泥水弄脏华美的礼服,尽管是从婚庆公司租来的。下午哥哥嫂子带她去县城做新娘盘头,一直弄到晚上,到了家下了车,踩在地上那一刻,一滴雨水正打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下雨了”,门廊的阴影里有个声音如此说道。
在乡下,春节前后自然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人多,喜事也多。她要“出门子”的讯息,至亲们一早知道。这天晚上,家里便陆续来了很多客人,她家爸妈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招呼不已。
大多数亲友已经等候她多时了,终于听到楼梯间杂沓而至的人声,脚步声,或瘫或困的人们立刻站起身来,开门去接着,等新娘子在屋里的的灯光下现出身形,所有人都变得生动起来了,仿佛在用整个身体发出欢声笑语。
一番寒暄,紧接着就要合影留念,大家兴头头抽出各自的手机,与新娘合了影,最后索性组织起来,拍了两张大合照。而那张也许之后要洗出来的照片上,有个男孩儿忘了睁眼。
那个时候,好不容易排好的队伍停止了发出声音,男孩儿突然听到窗外的风穿过冬木的枝隙,雨敲打石瓦的背拱,那声音细细地,悄悄地潜入他的耳洞,又在他心脏的孔洞里开满了月白色的小花。他想听得更真切些,但那些花朵即刻消失了,就像这天好不容易捱到傍晚时放的烟花,飞到天上,只是亮了一下,一下,又一下,就再也没有了。立在訇然绽开的焰火底下,他忽然觉得很冷。
精细的发型,繁琐的头饰,花了两个钟头的面妆,层层叠叠的礼服,因为这些,她只好直直地坐上一宿。她请了自己闺蜜来家,妹妹主动提出陪她熬夜,等人散了,劝到爸妈哥嫂回各自房间休息,三人便从里面锁了门,仍旧摆姿势拍照,不久没了兴趣,就刷刷手机说说笑话,又摆了一桌子零食,然后玩起了牌。
赢了两局,身上发热,她起身打开窗户。“雨还在下啊。”她喃喃道,回头从自己手提包里捏出打火机和一支烟,吸了两口,丢到外面雨里了。
雨越下越大,在地上漾起一层薄薄的水雾,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路灯和道边树仍立在那里,橘黄色的光映在潮湿的蜡质树叶上,荡开一层一层的霓晕。
男孩儿一家回到自己家里,先把明早预备带走的东西打包完毕,想着一早就起,家人们早早睡了。男孩儿睡不着,坐在床上看书。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字一个字,在灯光苍白的注视下,失去了根须,满页游走。他合上书,想着小说里的场景——那是夏日晴朗的夜空,在银河碧蓝的藤上,一朵接着一朵, 开放了洁白的葫芦花。
最后他关了灯,蜷在被窝里,拔掉耳机,听雨声渐渐远了,天空恢复安静。不一会儿,又听见滴答声声,好像黑洞洞的窗户偶然联通到一个钟乳石洞穴,在那里,水重复着千万年的坠落。人类文明的水滴呢,他想,才不过几千年。
闹钟响了,早上五点半,客厅的灯也亮了,妈妈推开他的房门,唤他起来。再过半个点儿,返城的自驾车就要开到他们家楼下,拼装了四家人的那辆车,计划先向北走过整条乡间小街,见证至亲家的女儿出嫁,然后转向南,一直开出去一千公里。
刚过六点,几乎所有人都出现在她家楼下了。男方来了十几个人,两边亲家先相见了,之后便吩咐人从车上卸下接亲礼,换上从楼上抱下来的崭新被褥。最后一个要交接的是新娘,她的哥哥扶着她先下了楼,到平地上便背起来,直送到新郎车上。
车队载着新郎新娘,一溜烟儿地回去了,他们的仪式才刚刚开始。而这边已经结束了,门前的两个大红灯笼照着人们早起的倦怠神情,夜色中还有几处烟头明灭,夹杂了细细的人声,和破碎炮衣的玫瑰红,在水泥地上的积水里氤氲开去。
返城的车调了个头,在男孩儿家楼下停住,他们还要接一个人。那家的爸爸由他儿子送了来,跟男孩儿的爸爸一起坐上了车。送行的人朝车上说完“注意安全,一路顺风”的话,顺手拉上门,车也就走了。
夜晚还是那么阴沉,檐前仍旧滴个不停。男孩儿叫他表哥,“咱们把剩下的烟花放完吧。”地老鼠,火蜜蜂,冷焰火,金箍棒,彩色喷泉,孔雀开屏,火树银花。火药“嗵嗵嗵”奔上天空,在最高点“轰”地炸裂,霰射出缤纷斑斓的光华。
等烟花落尽,男孩儿再扬起脸看,天已经亮了,尽管还是阴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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