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好文章,大家快阅读吧。
1.
是日。阴天倦怠。
我在异乡的古老小镇拍下了许多照片。画面温和,色调清寂。光线,眼神,影子,手势。苍树,花朵,青草,泥土。石板街,旧房子,青砖黑瓦,小桥流水人家。草木如织,人情如诗。物物相连而又若即若离。各自安好,不相惊扰。仿佛每一件事物都有独自的光,绝不会彼此交叉纠结。在这里,心思澄明,神清气怡。我蓄意将自己在这温柔的景象里沉溺深陷。看微笑的老人和嬉闹的孩子。看相爱的人牵手拥抱。人人都是温和热情彬彬有礼。空气里是情意深浓。珍贵的小镇生活。
这日是我在小镇的最后时光。我片刻不休地走路只为探访这里的每一处美好,生怕哪里被自己遗漏。我唯忘记,时光雕琢经年,静默美好的影下,总藏着一些浅淡生痂的疮痍。阴暗渺小而微不足道。而他是一道光,即使暗沉而单薄。
他蹲坐在那个陈旧而破损的门槛上。一双黧黑的瞳孔里放射出的光隐忍又透彻,这使他看过去让人会掉下泪来。我走到他的面前试图跟他说话。然后听他告诉我,他是小镇唯一的孤儿。出生到年幼,他独自生活了很久。然而这并不能让他觉得悲伤甚至无望。他用粗糙小手枕住宽阔的额头。我听见他喃语,习惯就好。他说,什么都没有什么,习惯就好。他抬起头嘴角,扬起微小弧度。我给他拍了照。我无从探知幼小身体包裹的内心可以具备怎样强大的力量。或者,纯真良善也许就是最原始最坚不可摧的道。
然后。沉寂的光线终于逸散出最后一点温度。影子被拉到最长。男童起身缓步走开。我心思纯良地站在光年之外的距离观望着小镇这一日最后的一场暖。终了是告别。
是年五月十九日零时。我把照片整理放好,然后关掉手机背起那个迷彩的帆布背包起步上路。夜色漆黑漆黑的纯粹,仿若所有星辰都坠入了深蓝大海,惟剩下一片清冷与空荡。我独自一人,站在那被无限放大的幕布中央。我吸纳进最饱满的一口气并告诉了全世界,我终是长到了十八岁。放下背包,微闭眼目,凝气静心。生命不轻薄,风华正茂或者轮廓苍老。
低垂的黑色里有微弱凉气亦不觉清寒。此端的内心盛开着一片宏伟的经络,鉴证着这场静默清澈但隆重依然的成人礼。无人捧场,抽去欢腾与漫长喧嚣,我在内心的最深处完成了一次最深刻的自省与打量。此刻,内心庄重肃穆淡定安稳,寂静深不可测。
五时四十五分,我回到D城。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起床开始打点。打开手机,有两条未阅信息。是简森和苏言对我说的生日快乐。
当我接到保送N大通知的时候,简森已经去了H大参加自主招生考试。他并没有和苏言一起。苏言曾对我说,她也会考上N大,然后在那里等我。她说,三木,听说大学的校门很大。只是你依旧可以放心,我会一直站在摇曳的风里。只要你出现,便可以一眼望见。一个月前,苏言转学之后我也申请离开了学校。因为,那里于我而言,再无意义。有些事物,天然与你相关,若是它们或者他们不在以及离开,其余便都失去涵义。不论潜在或深藏。
母亲问我需不需要休息,我说坐着就好。桌上放着那本没有读完的《心是孤独的猎手》,翻开到159页。想来麦卡勒斯也应当是个隐忍寂静的女子。苏言临走前留下的那本日记我也依旧没有打开,因为我早已明白自己的掌纹哪里有曲线。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述说我灵魂底色的苍白与无能为力,该怎么为自己寻找一个自圆其说的借口。又当如何去支撑彼此曾切肤的触摸与相依。我只是用心地记着。我们每个人,每个人的繁华煽情的青春不过刚刚开始。
钟摆未停,尘埃未落;菩提树倒,彼岸花开。
人来人往,你我遇到;不问过去,不提将来。
2.
象牙塔之前。
简森告诉我他被H大录取,我为他感到开心。我知道,H大和N大只有一墙之隔,我习惯性的开始胡思乱想。我想,到时候他就可以站在天台上喊我喝他的拿铁。我也可以站在阳台里约他出去陪我出去买那个女子的书或者淘爱尔兰音乐诗人的碟。想来这也自当是件无比欣慰的幸事。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编织了若干关于男人女人的故事。又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看电影淘CD逛街拍照。苏言和简森都对我郑重其事地说过。三木,我要成为故事里的主人公。我都笑着回应,说好。我知道,其实在我的故事里,我们所有人都是主角。所有人都是。
我看了许多遍《重庆森林》。只是如今它已成了旧电影。旧的散发出古朴而寂寞的气味。吸纳进身体里,觉得自己恍然变得清寂。我知道,何志武的生日来临之际,也是他的爱情失效之时。就像两颗孤星相遇在午夜,天明之后各奔东西。镜头与质感的画面拼凑出两幅午夜孤独者的星云图,时间坐标是午夜,空间坐标是英文题目“重庆特快”——尖沙咀的重庆大厦和中环兰桂坊的快餐店“午夜特快”。我时常想起这个编号223的男子。我拍下电影海报的封面,做了一张录下California dream的CD寄给了已经身在N城的苏言。
再次遇见简森的时候,天光明媚,半夏已过。我们都换了新发型。他眉目轮廓不变的清秀俊美,眼目深邃。他的睫毛永远比我长两毫米,就像华丽而伤感的阿根廷瀑布。右耳新增的耳钉泛着银白的光泽。咫尺相距。光线照上他的耳钉折射进我的眼,刺穿了我内心最柔软的点,灵魂深处的坚硬楼宇刹那坍圮。我望着森的幽黑瞳仁凝神,视线之间的短暂距离却让我以为,我们仿若已经分开若干光年,仿若时光已经千回百转。这男子,早已让我无能为力。
我们还是习惯在“良人”喝咖啡,依旧习惯坐在进门左拐第九个靠窗的位置。他要拿铁,我喝摩卡。不言语,不微笑,不相望,却深刻地知道,这种危险的美感让彼此着迷。我知道自己已经沉堕进那一片幽暗深渊,灵魂跟随身体一起疯掉。
倾诉之外的述说始终无意。我们都是擅长回忆和想念的人。苏言说过,我们都是良善的男子。我们抬起头望着彼此的眼目,内心的自决、暗涌与真相缓缓泄露。他说。三木,也许你可以让苏言觉得明媚和悦目。而我最终也是会懂得怎样与你相处才会让三人都觉得好。他说他会站在我和苏言的圈外然后看着彼此慢慢变好。我望着他眸子里的那波沉寂轻蔑地微笑。然后站起身来利落地离开。不说再见。
电影开始的时候,结局未知。但是此刻,剧本已失效。他不知道,爱情只是两个人的下午茶,而不是三个人的电影场。正如我一直知道,只有他才是最重要。他若落下了我,我也无需强颜欢笑。是。那一刻,内心的悲伤汹涌壮阔。我知道,我的脆弱无以为继。面对你,简森。
3.
我时常因为巨大的无望而失声。于是,此刻,在惶恐的寂静里那些场面再次膨胀汹涌。我呼吸困难,我疯狂的做梦。
我梦见天光幽暗,空气压抑,路途很长。不知来路,亦没有去向。我拼命地奔跑,身后的空气异常稀薄。我仿佛在追逐着什么,发了疯地追逐,却不见丝毫身形影像。身边的风很大,空气腥咸。有植物,但是记忆模糊。一路奔跑,没有尽头。又,梦见从高处跌落。肉体悬空,急速下坠。内心充满对肉体落地被砸碎的恐惧。梦见自己的身体在无止尽的白色甬道里蠕动前行。逼仄的空间没有伸手的余地。没有退路,丝毫没有。始终不知所为。
我开始听重金属。开始听谁人,听Nirvana,听死亡金属,听玛丽莲曼森。开始恋上墨镜,恋上戒指,恋上刺青。你需要知道,刺青,只是用来治疗遗忘。所以你会在我的左手臂上看见一棵树。只是,独木不成森林。我等待某个际遇。亲爱的他对我说。Hi ,你也帮我刺下另一棵,然后你就再也没有茕茕孑立的内心荒芜与惶恐。我会喜出望外连声点头。然后死死拉住他的手,一起画地为牢,把他给我的爱囚禁终身。他就永远没有机会逃跑。
4。
我没有约简森一起踏上那列通往那个南方城市的火车。我已经失去能力编织理由见他。若是年久的深情此般轻率的就被他抹掉,我也甘愿亲眼目睹这所有的葬送。我选择了提前离开。绿皮火车,五号车厢,十五号卧铺。离开的时候,大雨滂沱。
火车行程八百六十四公里。十六个个小时。这个点,我在火车上。从起点起,到终点终,行路完整。时光不停的行走,我们不停的回头,不停的徘徊与驻留。路途与睡眠,微笑与繁花,此刻都被寂静定格。许多的男人和女人,带着许多喜悦或悲伤的表情,明确来路与去向,不顾旁物。一同在巨大的枉然里把自己挥霍,湮没。缠绕无果。
忘了带笔。望着纸,我满心委屈。一些字,若不及时写下,日后怕是再也想不起。回忆,终有误差。带上耳机,打开了一些与这艳绎世界隔了几万光年的旋律。空旷辽远,清湛静谧。《Why》以及《Shadows in silence》,来自祖鲁人和拉托维亚人。随手翻开《蔷薇岛屿》,是一本旧书。时间久了之后,望得头有些疼痛。于是,喝些凉水,转过头,窗外一片明朗温湿。许多的雨,许多的泥泞。火车压过,地面上有挣扎的痕迹。大部分是荒地,大片湿漉繁盛的野草,无奈的在拥挤中疯长,有些肆无忌惮。
人家,在荒凉的地方总会有些世外的意味。突兀地印入瞳孔,煞是神奇。红砖黑瓦,墙体班驳,陈旧的像古董。门口的孩子把轰隆的大火车忽视,旁若无物的追逐。危险的游戏。火车像条虫,本就不值得注意,而我在虫的肚子里,注意着不注意我的孩子、瓦房和一些长在荒凉里的快乐。女人男人希望还是织与耕的关系。他们许在房里,不得见。
路过许多城市,我望不见繁华。大大小小的站点,聚集着许多焦虑与烦躁的脸。火车停顿的次数决定着车里那个大肚子男人和穿着裸露随意的女人的怨言,肆无忌惮的诅咒。车顿的刹那,骨架有松动的错觉。喀嚓。像在按下傻瓜相机的快门。
卧铺的床很窄,我蜷缩着靠墙。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一次手心手背的对谈。独自讲演,无人可以窃听窥见。入夜的时候,窗外有风,我听不见。车厢里,鼾声四起。应当都睡了吧。我伸出手指,抚摩着车厢的墙皮。很实,很凉,很净。车轮压过铁轨,幻觉里有孤寂和死亡,独身与绝望,以及那逝去的光亮。大虫那么乖,从夜里走到天亮,不眠不休,不怨不诉,像个勤苦无声的老叟。突然忆起空荡荡老屋。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张单人床,素净的墙面雪白耀眼。
世界那样大,我们那样小。火车很长,阳寿很短。寂寞很长,爱情很短。路途很长,光阴很短。我把身体在狭小的空间里用力缩紧,一动不动,身体坚硬,思维攒动。希望已过期,现实渐次荒芜。唯有成片的记忆翻涌,带着血色,像心房在出血。不断,但少量。心如潭水,寂静深不可测。一个人的夜,总是空想。
十二年。同桌。都只是个概念。
那些时间。我在森的右手边用最美丽的文字编织着自欺欺人的谎言,并坚决对他说它们举世无双。他在我的左手用最简单的铅笔画着浅淡没有形状却似乎得到他全部爱的东西。我嫉妒这些东西。他说我很傻。然后我要读给他听我码出的事件,并且坚决不准他评价。格子纸上的那些字像是鬼魅,从一场爱情游荡到另一场爱情。全当它是游戏。
我总是望着他的睫毛。对他说恩雅的音乐有多好。那些旋律就像他的呼吸,均匀始终。我们双手合十做担当的祷告,然后在纸上写下深渊幽暗处不能言说的秘密。终于。我们“病掉”。这是一场注定不能痊愈的巨大病事。
简森说。三木,我知道,我爱了你。
想了当有很久。呼吸开始慢慢觉得顺畅。窗外一片阒静。吃了一块饼干,喝了一口矿泉水,抱着没有启开的《圣经》沉沉睡去。这动作与信仰无关。情是情非,年华耗尽,不再做想。事物形态渐次模糊,直至失去轮廓。
我恍惚走进了一片安魂花园,大片的灰色和大地黄。许多中世纪的油画和胴体,内容繁复,关于葬礼和亡灵,关于银河与冥界。有雏菊和天使,也有血泊和魍魉。不做细看,不敢触摸,不敢作声,怕惊扰了他们。我像个小偷,盗窃着感念和虔诚,盗窃着爱与安抚。空气流动出声响,不停地重复着一种旋律。那是森会经常哼唱的旋律。
有巨大金装的圣母像立于面前。大地上铺满圣经。黑色封皮,纸张如翼,雪白底色,红色侧页。圣经上有十字架,以及某处的家的门牌号码,我想起了耶和华,以及母亲的如山重恩。我开始相信信仰的底色便是铺天盖地的灰。压抑,但沉稳。在那个铺满厚重与灵异与神圣与伤痛的安婚花园,我朗读着圣经,像唱诗班的小信徒,顶上圣洁的光四处逸散。
5。
天亮到站。苏醒。N城。头有些微微疼痛。“抵达了,才能得到解脱。终止一条道路的最好方式,就是走完它。一切都是如此。”我记得这句话。我想在任何时刻去结束某段路。如果可以,毫不犹豫。我还要走完那么多路,还要经历更多的胀痛。我们都要听话和变乖,只做顺从。梦是零碎却及时的抚慰,于是我以为这是美好的预兆。
《圣经》里说:
“神看着是好的。”
“事就这样成了。”
出了站口,全身微微麻木酸胀,仰起头看了看天。日光倾城,受宠若惊。火车站门口的广场很好看。人头攒动,行人拥挤。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喊出我的名字。三木。三木。回头望过去,望着他的脸目,心头簇拥碎乱的感动。是简森。这并不是刻意的事。
他告诉我他和我买了同一天的车票。我们在同一节车厢,他睡在我隔壁的铺上。他说。他多想靠近我,只是他害怕他会撞上他擅自为我制造出的孤独,然后头破血流。他跟我说对不起。很多遍的“对不起”。他说,三木,我终于还是太脆弱。无奈的事件太多,想念的力量又太大,以为提前离开可以心生抚慰,可是在列车上看见你的时候,我方才知道,自己再一次失算。什么都没有什么。唯有你。
我们都太过坚硬,太过隐忍,太会自欺欺人。我从来都是相信占星师析梦的传说。于是我突然开始怀念昨夜梦境里的幽静旋律。幼稚的意识在迅速膨胀。他帮我拿过行李,谁也没有再说话。
这一天。九月五日。我们一起走进象牙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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