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潘渡娜

        想起潘渡娜是在实验室摆弄一堆瓶瓶罐罐的时候。

      有机化学实验总是有点不太友好。乙酸酐的气味冲的眼睛睁不开，称量产品泼泼洒洒，最终的产物颜色又与标准相去甚远。心情就像二茂铁一样从漂亮的针状橘黄色变成泥巴一样的绛黄色。听着实验室外的雨声，忽然地就想起潘渡娜。

      潘渡娜就是在我手边的这些瓶瓶罐罐试管烧杯中出生的。从胚胎到婴儿到成年，经过精确的基因设计和培育。各种昂贵的药品和精心的调配，最终在试管中调制出了她。她是个完美无比的女人。优美的身材，秀丽温柔的脸庞，动听的声音，卓越的厨艺，优雅的品红酒的姿态……这样一位完美女人的典范是经由上帝之手创造的，纯粹的药品组合，纯粹的分子设计，纯粹的实验室环境……不完美的人是无法孕育完美的，只有完美的技术才可以。

        设计创造她的生化学家叫刘克用。理论上说潘渡娜是他的孩子，是他耗尽心力得到的杰出的“产物”。刘克用把潘渡娜介绍给他的好朋友大仁做女朋友，并要求他们结婚。大仁稍有犹疑后答应了。完美的女人应该是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渴望的。更何况大仁是个在美国漂泊孤单寂寞的男人。

        事情本该像加入碳酸氢钠中和过量磷酸一样简单。刘克用放心的嫁出了“女儿”，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大仁将不再孤独的度过泡烂了的酸黄瓜一样的20世纪。1998年的尾声，或许是新生活的昭示。

      潘渡娜的死讯和21世纪一同到来。

      潘渡娜总喜欢待在实验室里，抱着冰冷试管哭泣。她说那是孕育她的地方，那是她曾在的温暖的子宫。潘渡娜不能生育，药品和科技会赋予她完美的外形和与生俱来的优雅，但无法给她人该有的其他的能力。大仁向刘克用抱怨，她同时兼具有完美和残缺。

          潘渡娜是自杀的。在21世纪到来之时，潘渡娜亲手结束了自己的完美。太平洋西岸的寒风并没有吹拂东岸，潘渡娜甚至没有去看一样与她来说并不是家乡的土地。对此，刘克用十分伤心。潘渡娜的死亡预示着这一项实验的失败。正常经由人生育的人才有着生存的可能。刘克用失望不已。

          潘渡娜是张晓风笔下一篇同名科幻小说的主角。张晓风竟然也有写科幻小说的时候。我竟然也有看张晓风散文的时候。以为加热搅拌不停止，那些看张晓风的日子也不会停止。在看《地毯的那一端》 时春光明媚，在看《许士林的独白》时凄风苦雨。加热搅拌之后总要冰块冷却，温度升高再下降。如今，它们都随着潘渡娜一起死亡了。

        潘渡娜就是Pandora，众天神选中的最完美的女人。天神的眼光有极大的偏颇。他们没经历人世，或许不知道慧极必伤。这样一看，天神乃是趋于完美的人，那天神自是子虚乌有。又或者，天神只是来人间逛一趟，太阳也不看看就打道回府，留下生离死别的悲戚。有的遗憾的事必得叫你之后想起来才觉得遗憾，有的遗憾身在其中便觉得遗憾。是个人间的事都会遗憾的，遗憾不遗憾无所谓珍惜不珍惜。

      并不时常回味那些遗憾的事。谁会老给自己找不痛快呢！此刻，一边搅拌着混着冰块的产品，一边却觉得遗憾哗啦一下子倒进心坎。遗憾没有一件事是潘渡娜一样的完美，莫扎特的音乐，梵高的画，张旭的草书，多作恶的风，不长圆的月，还有未完的《红楼梦》。不仅美不完美，丑也没有完美的丑。就像一本完整的书，你在使用的过程中总不可避免的弄脏它，或是撕开一个小角。遗憾或是懊恼总会不时地出现。时常幻想的“以后的幸福生活”大约也是充满了遗憾和懊恼。那该就是生活正常的样子，毕竟，完美是个“见光死”的东西。

      小心取下抽滤完的一乙酰基二茂铁，用滤纸包好粘好。把它交上去之前，我偷偷地满怀期待地对它说了声：“潘渡娜！”

        期待完美大约是最后一件不带遗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