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 子夜
编辑 | 万千
本文由7月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
最后一次见面,是交接房间钥匙和他存在我这儿的重要证件。
他照旧点了火锅,还是之前的调味方法,一切按照我们常点的菜品来。
我们在短信里、电话里、邮件里,一个多月以来的纠缠、道歉、挽回、指责,好像都被浓浓的红油包裹、融化。
认识他那一年,我 25 岁,离开了生活七年的帝都,被派到一个完全陌生的 X 城。告别了自己熟悉的社交圈,我成为全办公室唯二的女员工。
初见他的那个早晨,经理介绍:“这是我们合作的同事,暂时是你的项目小组长。”我目光撇过去,瘦削的面庞,头发不算浓密却硬挺挺的,眼圈黑黑的,不太有精神,但他站得笔直,见到女生也不像其他几位同事那般殷勤,话不多,对我淡淡地问了句“你好”。
初到X城特别不适应,每天要伺候客户赔笑脸,人手不够的时候,还要帮客户装电脑修软件陪聊天,完全体会不到工作的成就感;每周五唯一的固定活动也只有项目组聚餐、台球、联机游戏;唯一的女同伴只喜欢逛街买衣服。
一次我被同事们拖着去打台球,他仗义解围,送我回住处。路上,我们聊了很久,兜兜转转到午夜才回去。他说怎样为了逃避一段和兄弟女友的纠结感情,而背井离乡,用工作麻痹自己;他还说进组半年,其实很少加入同事们的聚会,周五下班总是坐在办公室里看书,或者自己去看电影。他也不喜欢热闹纷杂的场合,更喜欢自己静静地思考。
一个月以后,X 城突然降温,乍入深秋。上班不久的我手头并不宽裕,舍不得给自己购置棉衣。中午午休、早晚路上,也只能围着初秋的衬衫。和我一起跑客户的时候,他会带一件外套给我;有时看我在办公室趴着,也会过来给我盖件衣服。
就这样,入冬。
我开始习惯了 X 城平静的生活,渐渐学着用一整个周末或加班,或自习,或看几场好电影。渐渐地,即便我回北京,也多了许多自己的时间。有时候,总是周五临时回去,根本约不上闺蜜们,便会叫上他跟我看展览。虽然他自己也不常逛艺术馆,但总是很认真地读着每个注释;有时两个人一起听展品的解说,总在不经意的某个片段,笑个不停。渐渐地,我习惯了,有一个固定的人陪伴的感觉。
一天,我们又一起出去,傍晚他非要拉着我去酒吧小酌。等酒的时候,他说要送我一个礼物。我闭上眼,他戳了我嘴唇一下。睁开眼,是他凑过来,笨笨的。我回吻了上去。好像理所应当,我们在一起了。
但好景不长,很快他调离 X 城。
两位上级领导没有同意他的升职,而是改提拔了另外一位同事。“没有上进心”是他们一致的评价,“太孩子气了,拎不清轻重。”
他的确和我身边的“大男人”们很不一样,看上去一点不像和我同岁,不会应酬,总是喜欢安静地做自己的事。23 岁的他背井离乡北上,最开始跟着刚创业的姐夫在北京打拼,后来姐姐也加入,再后来小外甥出生,妈妈也过来照顾。他在北京时都跟家里人合住,衣食住行,不用自己操心。
我和他在一起,可以一起去学琴,去捏泥塑,去画画,偶尔听讲座。那几年,我们大概既是恋人,也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我一度窃窃私喜,自己的男朋友不喜欢打篮球、和哥们喝酒打游戏,他喜欢我的一切文艺生活,我简直找到一个妇女之友。
他算是天资聪慧,看过的电影情节,总是连场景带台词都记得清。不过他也不是事事精明,每次我们一起坐地铁,他都要掏出手机,查地铁站方向。开始的时候,我总是笑他,走了多少次的路都不认识。后来想想,我毕竟在这个城市待了 7 年,看看一个个地铁站建起来,延长了终端,换了新车厢。他不是。
交往一年以后,他的家人因为雾霾,生活成本太高,带着小外甥一起回到南方。我们时常交替着出长差。他公司待遇也不是特别好,想着省点租房钱,我们便搬到一起,每一两个月长假小聚。异地的日子,我们仅能靠每天文字和语音通话维系着思念,有时会把手机放在旁边开外放,好像陪伴着彼此加班,虽然辛苦,依然甜蜜。
只要不出差的日子,从北五环坐到东三环,他都会来我办公楼下等我下班一起吃饭;有时在家还露一手“可乐鸡翅”、“炖烧鸡汤”给我。依然聚少离多,但每逢节日,他都会订好票去旅行,遇到喜欢的城市,有时我逗他说,不想走了,在这里定居吧,他就盯着我说,“好,你去哪,我就去哪。”路上我们什么都可以聊,有时给彼此工作支招,有时排个队还要梳理检票流程合不合理。他总说,以后我们攒够实力,自己开家公司,财务自由,云游去。他还总说,等跳了槽多赚点钱,就去领证,听了我心底甜甜的。路过精装楼盘,他还煞有介事指着说,等着,这个以后咱们最差住这个。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想到不久后他真的开始投简历,想要换工作。
我帮他把中英文简历都从头到尾修改了一遍,还请 HR 朋友帮忙修改,不久就来了几轮面试邀请。他边上班边面试,忙得不亦乐乎。我也托朋友给他定制了几件衬衫,换上了新的西服和领带,那个略带稚气的小伙子一瞬间长大。他拿着职业照,摇摇头,“这个太不像我啦,板正、不自然。”可我却很喜欢,藏了一张在钱包里。
酷热的北京夏天,只要他在北京,每个找他的公司都不放过。他每次都选3点多请假或者趁着跑外勤偷溜出去面试,到家已经七八点,厚厚的西服脱下,整个衬衫都湿透了。也许是错过了黄金招聘期,初秋,他的下一份工作还是没有着落。我很怕他失望沮丧,开始给他介绍我朋友的资源,直推他到二面或者终面。几个关系比较好的朋友跟我讲出顾虑,学校没有名气,岗位不够连续,毕业虽有几年,但风格欠稳重,担心做管理岗不能服众,做团队小领导,又担心他有心理落差。他可能多少也能明白,越来越少去面试,自学网课,还报了在职研究生考试。有时,他对着视频,连外卖都扒不上一口;有时累了,一头扎过来,又会很委屈地说,“你怎么会喜欢上我呢?我和你身边的男生都那么不一样”,我就反问回去,“我和你身边的女生还都不一样呢。”
的确,闺蜜总嘲笑我,像我这样的姑娘成长中自我定位不明确,不好找男朋友:妈妈管教严,让我看起来有女孩子的娇柔,也总期待一个强悍的男主角来保护自己;爸爸不甘心我是女孩,从小鼓励我要有野心,想得到一定去争取。果真,前两任男友都嫌我事业心太重而告吹。可他并不“强”,相反,他事事顺着我。那一年,我正升职,经常晚归。我加班的时候,他来办公室陪我,就在旁边看书;我临时出差加班,他送我到机场,珍惜着路上和我的每一秒;我在他面前,不介意当温和的小姑娘,也不害怕显示我的“争胜之心”。
直到,他如愿换了公司,忙到飞起来。
异地的时候,我们聊天的时间越来越短。偶尔聊很久,也是因为彼此工作和生活上的烦心事。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总是在说新入职的同事。
“又来了一个 91 年的... ...”
“新来的小姑娘清华的,才 93 年!哎,我虚长人家四五岁还做同个职位... ...”
“今天经理说我是最像经理的顾问了。”
以前他从来不关心别人的身份背景,也不会因为自己非名校出身就妄自菲薄。现在他总在电话里叹气,“什么时候可以升职”、“怎样转技术岗,少和人打交道”、“想转去更有意思的部门”。
十一假期,我们去参加朋友婚礼,顺路探望他家人。单身告别Party上,我突然有了“定下来”的念头。
22 岁那年,一本书《30 岁前别结婚》突然火了起来,我买了本时时摆在书桌前。那时,我非常希望能够遵循内心,做好自己想要的事,不被年龄或者性别绑架。从前,似乎离 30 岁太远,我从没担心过那时嫁不出去,尤其是和他情好日密之后,更是渐渐没了这种担忧。但身边的姐姐们因为生娃或降职或难返职场,前辈建议我算个时间表,趁老板器重,把娃带过最艰苦的前几年,没有明显的职业断档,完成职场中层向高管转型,才能有信心面对 35 岁女性职场危机。
去他家的路上,我试探着,“其实小小的办一个就好,对吧,我不喜欢太多仪式的。”
“有点麻烦,怎么都要大宴宾客,看着就好累。”
“可是... ...”
“乖啦,再等等,我们再奋斗一两年。等我们有点钱了,办个好的。”
他低头给父母拨电话,我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奶奶 90 多岁,父母也 60 岁有余,比我父母大上差不多 10 岁。因为是次子,感觉他与父母并不亲近,妈妈和姐姐都在家里说了算,他也只是跟着忙前跑后。
我去他家老房参观,看到他小时候的屋子,里面堆了很多漫画书、电影碟片。
看看他的书,鲜有交集,就逗他说,“糟啦,看来我要是上中学时遇到你,真不一定会喜欢你。”
他面露愠色,“我上学的时候,老师同学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和同学们一起打球。”
我好奇地看着他,想想我上学时喜欢过的男生,的确都是那种“校草级”人物,学习好,打球棒,人也帅。
“可是你聪明呀,我喜欢有才华的男生。我也喜欢潇洒自由的人”,的确,几段感情以后,我对那种“中国好男友”渐渐没了兴趣,我更喜欢不按常理出牌的男生,也许因为内心里,我也不想做循规蹈矩的女生。
我们的行程都是家长们安排好的,不知是太紧凑,还是水土不服,我胃痛难忍。每天窝在屋子里,他家人就过来和我聊天,奶奶趁着和我单独相处,塞给我个大红包,虽然我听不懂方言,但也听得出她很开心;她妈妈比较直接,每次吃饭,都要问,“什么时候办事呀,这大主卧就是给你们哒”,然后很大声地笑,爽朗而清脆。他反而是静静的,有时略有所思,有时就点点头笑笑。这时姐姐就会出来打圆场,别吓到人家姑娘。我问他怎么闷闷的,他说在家里都轮不到他讲话。
走的时候,他说想再多陪家人一两天,就改了机票,直飞出差城市。去机场送我时,他拉着我,又望了望父母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之后的两个月,机构开新业务,我手头的工作一下子堆了起来,每天开不完的会,只睡5个小时都做不完工作。他也忙的不行,有时晚上跟他道了晚安,也收不到他回复,后来干脆早上解释一条,“昨天又在陪客户,应酬真烦。”而我有时一开会就一天,想起来回复他的早安,已近中午。
又是一个春节前的情人节前夕,连续出差两个月,他好容易回来。但他在备考在职硕士,而我要加班组织年会活动,恰好又快到小年,一年到头家里人都盼着。我爸妈都在按转一年我要去“婆家”过的标准在准备年货,嘱咐我务必早回家。我们的事又没定下来,虽然彼此见过家长,但一起回谁家都不合适。
于是,我特意订了最新款蛋糕,提前庆祝,红色的桃心,里面是甜味,外面是辣味,还买了瓶咖啡利口酒,打算着过年回来再好好二人世界。我心里还在窃喜,说不定他过年回来,和家里人商量了,就会跟我求婚。酒过三巡,我轻声问他,“爸妈问我们谈了三年,是不是,该双方父母见一见”,我看看他面色平静,接着说道,“我们也要三十而立了,该想想成家立了吧。”他没有说话,抱住我。良久,他问,“你觉得我是对的人吗?”
一过年,爸妈每天唠叨,一方面劝我,差不多就不要考验了,女方年龄大了总是吃亏,不像男孩子越成熟越不着急;一方面,对他家的彩礼,说还是需要上上心,已经没有新房,不能一点保障都没有。我笑爸妈都什么年代了,谁规定的男方就得有房有车,不都是自己奋斗来的。
节前,我要他早一天回来过二人世界。可是,回程的时候,他票买错日期,中转又错过车,直到我们正式上班第一天的午夜才回来。我请假在家办公,想陪陪他。
然而,几乎一天都在开会。以为快结束的时候,又开始了一轮讨论。我手机突然没电,怎么也找不到线,抓了他的手机借来用。我用他的手机登录了我的微信,继续加入会议。会后,同事发来文件急着让我审批,我就用微信通过他的 QQ 发给我自己。
我往下拉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名字。平时我们都不用 QQ 聊天,过年前他还嫌占空间删掉了 QQ。好奇心驱使,我点开了最近聊天,名字是乱码的好友记录。
“周末几点到?”
“下午五点起飞,你乖。等我一起吃晚饭。”
“那好晚呀。你会好饿的呢。”
“所以要加餐呀。所以晚上要吃你。”
“哎呀,你坏死了。”
“那她会怀疑吗?才回北京就飞。”
“到时说临时出差就好了。她应该不会多问,这次还不是送你到了才转机回京。”
“那宝宝,你把航班号发给我哈。”
我气到手抖,强忍着往上翻,想确定对方是谁。
那个女生是他前女友,兄弟的女朋友。
窗外阴阴的,乌云拂过,下午三四点,屋子里已经一点光亮都没有了。
沙发上,他又昏睡过去,冬日绵绵,似乎再合适不过睡觉。我也想一觉睡下去,只当做了一个噩梦。当晚,我把他的箱子扔了出去,连同他一起。
他的妈妈、姐姐开始轮番给我发短信让我给他机会。他也陆陆续续给我写邮件,发短信,说着他其实真的只是在过年期间同学聚会上遇到前女友,两人蓦然发现余情未了。但他从来没想过跟我分手,一直在说,给他时间忘却,给他机会补偿我。我反讥他怎么补偿,结婚吗?照顾我一辈子吗?现在和她分手,一刀两断再谈。他便没了回复。
我闭上眼,脑子里都是以前的他和 QQ 里发着那些话的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个人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变了心?我想着想着,就这样,又一天天亮。
我做了一个自己都细思恐极的决定。我想要直面这个我想不清楚的关系,既然从他那里问不到答案,我就自己去了解清楚。他不知道我的旅程APP上有他的账号和身份信息,可以看到他的航班。于是我算准了他要去找那个姑娘的时候,买了同班机。
背着光,他坐在候机口,看了我一眼,慢慢地合上电脑。
我以为他会惊喜、感动、心疼,至少会意外。但是他只是摇摇头,“别逼我... ...”
我分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是蔑视?无奈?厌烦?
我以为他会希望把这一切说清楚,死死扣住他胳膊,好怕他转头走掉。“你要分手就分手,说清楚了。既然你们都知道我的存在,那不如三个人说清楚。”
他掰开了我的手,“你别让我怨你。”
我感觉自己的手好像被电了回来一样。这个人,站在我眼前,如此陌生。
“你去把票退掉。等我回来好好再聊。”
我没有动,“我们可以当面一起聊。”
“好。你去,我走,行了吧?”他气道,语气那么陌生。
我像是被一阵冷风吹醒,怔了怔。我转过身,眼泪止不住,但我没有擦,并不想让他看到我在流眼泪。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我七拐八拐走到一个角落,找到退票口。工作人员迅速地办好了手续,手机瞬时收到退款的短信提醒,因为飞机延误,竟然给我退了全款,就好像我从来没有预定过这一张机票,也根本没有来过这个机场。
不远处夕阳落下,透过机场的大玻璃窗,折射出候机人的倒影,接机人的焦急。曾经,我和他都是这接机候机大军中的一员,为彼此守候。
机场一别,我大病一场。没敢告诉父母,朋友轮番来陪我住。中学闺蜜说我一定是放不下帅初恋,潜意识里还是喜欢“大男人”,让他感觉到了压力;前同事猜测是因为我老板给我连升两级,薪水涨过他,伤到了他的自尊心;表姐分析他家里拿不出钱买房,他自己觉得配不上我。只有男闺蜜说,“如果你们都还在 X 城做项目,也许不会分开;如果你们都在北京,也许根本不会相遇。”
最后一次见面,他点了火锅,我们常吃的那一家。他说害怕了我对婚姻的期待,对他的期待。虽然我不问他,但他能感受到我每一次说起将来时的兴奋,和我父母,以及他父母的关切。没有到 30 岁的时候,时间还很长,他总觉得自己万能,一定能实现对我的承诺,后来时间越来越临近,他感觉到别人的期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以前他总是弟弟、儿子、孙儿、男友,总有人帮他挡着、扛着,从来没想过做一个男人这么难。
“可我从来没有打算让你一个人背负这些,我一直跟你说,女人又怎样,我也可以养家。”
“这不一样。我也不知道能和她这样过多久,但我感觉到一种自由,不用背负责任,不去追寻一个结果的自由... ...你可能觉得我这样说很混蛋,但我现在就是不想结婚。”
“如果当初我不着急结婚,我们... ...”
“我也不知道。”
“那你当时说照顾我一辈子,是开玩笑?”
“我以为可以一直过着像在 X 城那样的日子。”
“你说过,要努力做自己,但你一直在逃。”
我甚至记不清楚,我们最后的见面到底有没有聊这些,还是我臆想来安慰自己的。以前我一直觉得他千般万般好;有多少是理想化的他,多少是理想化的自己,不得而知。我说他的话,何尝不是说自己,我一直不想成为别人眼中“女人”的样子,但除了逃避,我又争取过什么吗?
分别的时候,我们走向地铁的两个方向。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再见”,和他初见时说“你好”一模一样。
我伸手找地铁卡的时候,摸到了飞机票,那张原样退回的飞机票根。没能一起飞到目的地,却飞向真正的自己。
以前,我觉得 30 岁一定要成家;现在,我想,多少岁都可以成为自己。
本文由7月短故事学院指导完成
在8月的短故事学院,我们准备以“阴影”作为主题。一个人的坠落或萎顿,往往发生得非常普通,在这个普通的场景中,究竟该怎么去审视这一切?短故事学院,等你来讲述。点击了解详情:如何敞开自己,讲述那些令人疼痛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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