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政府工作人员
“说极端点,都是圣母婊。”
X有些气愤地说出这话。在北京大兴某镇做公务员的她,看到网上一边倒的舆论,发现作为基层政府工作人员现在不只是两边受气,还要受公众舆论的气。
两边的气的两边是上级政府和村民。常常,上级政府想做一些事,看上去是好事,但都不接地气,执行起来非常艰难,但他们又硬着头皮要去执行,于是村民就少不了抱怨,少不了抵触和不配合。
现在忽然有一件他们要去执行的事,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而且全社会都是一片倒的批判。
在他们领到的指令里,从来没有驱赶低端人口或外来人口,只有“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安全隐患,在他们的逻辑里,他们是为了让人住到安全的房子,坏的是那些为了省钱给工人租住危房的黑心老板。在他们看到的真相,那些安全隐患触目惊心,一个小小的集装箱能住10个人。
所以X觉得舆论都是不了解真相的臆想和一厢情愿。不过让她心凉的是,确实现在,大家普遍比较相信政府在做坏事,“d其实只是一些地区的执行手段比较硬。 “
那么政府是不是在做什么样的事呢?或者至少,“被”大家关心的、舆论中心的人是怎么想的呢? 现场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里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帮助呢?带着对“现场”的好奇,我,作为一个普通公民,去了事发现场。
2 一个外来务工人员
从西红门地铁站去事发现场新建二村并不近,我在黄村换了一趟公交,加起来差不多二十站,才最终在新建村附近的磁各庄桥南下车。这一路,风景从精致的高楼大厦到平方小楼到低矮瓦房一直到荒地野林。
从磁各庄走去新建村还有将近2公里的步行距离,会路过一条河。在过桥时,我看见一个小伙子,推着一个行李箱,往跟我相似的方向走。这个时候,大家都是往外搬行李,怎么还有人拎着行李往里走呢?我好奇地跟他搭讪。
“您好,请问您去哪儿?”“新建村。”
“现在都往外搬,你为什么拿着行李往里去呀?”
“我一个朋友在那边,他们还没被清理,但肯定快搬了,他买不到行李箱,因为店铺都关门了嘛,就托我带一个过去,他也做好搬的准备。”
“你认识路吗?”
“我经常来,以前工作有时候要来这边。”
于是,我俩一路结伴往新建村走。
小伙子姓关,在更南边的一个村的超市做运货员,来自河北邯郸,他住的地方还没被下令清理,所以暂时幸免于难。如果要被拆呢,我问。“那就搬呗。如果不让工作,那就再找一个。“”反正不回去,回去挣不了几个钱,最多三千多,在北京可以五千。“
小关告诉我,很多新建村的人都往更南边搬了,因为更往南是河北界,北京就不管了。“北京这是借机清理外来人口,这一次,至少能清理五六万,平均每天一万。”(数据需要考证)他觉得这次火灾是个清理人口的契机,新建村之前就说过很多年要清理整治,但都没能实现,现在一场大火,倒是把这事给迅速办成了。“是人们也怕起火,所以自己也愿意搬走了吗?”我问。“谁愿意搬呀,还不是都没办法,被迫的。这次政府力度更大。”
我们边聊边走,不久就看到了“新建村”的牌坊,立在灰扑扑的村口。这是火灾后的第8天,是大搬迁行动结束后的第三天。我们走进去,看到一排屋顶被拆毁的空房子,满地都是垃圾和废料,地上一片狼藉。我们踩过一堆堆烂布。有一些人还在搬运行李,有小车偶尔开过去,还有一辆载满行李的巨大卡车歪在路边,有人还在装着货。
小关说,你看,现在人都基本搬空了,前几天这边全是搬家的车,路都堵死了。他指给我看那些空荡荡的巷子,说,“以前那个巷子里,都是店铺,卖衣服的卖菜的,可热闹了。“他再指给我看一些破损的商店门牌,“这些都是被挖掘机砸坏的,只要不搬,就直接砸你房子。我看到视频,吓人得很。”他又指地上的“垃圾”,“你看那些床垫,也不破,是他们搬家时拿不走了,只好留下的。”我们路过好几处巨型废墟,他说都是砸坏房子后,把废墟都堆在这一起了。
事发时他并不在现场,但朋友圈里有大量现场视频,他的朋友也都跟他讲述,再加上他对新建村的熟悉,他拼出了这些信息。
这天北京的天气很晴朗,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天朗气清。钢铁垃圾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我第一次经历的真正的灾后现场。
听着他的描述,走过那一片片空荡荡的房子和满满的垃圾,这一切给我的感觉跟历史上的某些故事非常相似,但我又不能具体想起来,能想起来的就是,法西斯。
我们一直在寻找火灾发源地,最后终于找到一处跟视频上极像的地方。那地方一片建筑废墟,看得出是一大栋房子被拆毁了,就像人被碎尸了一样,钢筋水泥赤裸裸地堆在地上。巨大的废墟上,一个老太太在废墟里扒拉着什么,我们以为她是这家人回来找东西,便问她这里是不是被烧了,她说,“我不知道,我是来捡废铁的。”她住在南边一个村子,这几天过来“淘宝”。
这时候也快走到小关朋友家了,小关告诉我可以在这里坐兴29路回黄村,我们便彼此告别。
这时候,我看见几个城里人模样的人路过。我有些意外,因为之前的路上我没看见除了我以外的其他无关人员。我企图跟他们搭讪,只听到他们不是救援队他们就匆匆走开了。但接下来,我又陆续看见好些北京城里来的“闲杂人士”,一脸沉重地走来走去,然后拍照。原来这么多人想来看看。如果不是出现这样的事,这些穿着耐克和皮靴抱着单反的精致人儿们,是不可能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的。折叠的北京出现了破洞,把人漏过来了。
看上去,现在的新建村,最多的人是城里人和临时聘请的执法人员。那些执法人员穿着黄色背心,散落在各个地方,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做,只是站着坐着蹲着,或者走来走去,像游戏里的虚拟人物。能看见的村民,都行色匆匆地忙碌着搬迁。但是从他们的脸上,我并没有看到悲伤、绝望、愤怒这类的情绪,而是非常平静安然。这种表情背后的心情,在之后我遇到的一个村民身上得到了一些印证。
3 一个新建村村民
那时已经是午后一点多,我决定回城。在出发之前,我给天鹅救援队的鸟哥打了电话,他说他今天在武圣南里那边,已经不在村里了,现在满北京跑帮忙搬家。如果我能帮忙搬东西,可以过去。但我还是想先去现场看看,于是决定先去新建村再去找鸟哥。
坐公交回到繁华如城市的黄村,我找了家餐馆吃饭。在这个过程中,朋友发给我一个石墨文档,上面汇集了大量提供帮助的信息,包括住宿、搬家、招工,都是免费为被驱散的人群提供服务的信息。这个文档已经在网络上被转发了许多次。我忽然意识到,现在我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或许是把这些信息打印下来,贴在村子里。因为我们这些人疯转的文章,村里的人根本看不到,要解决这个断层的问题。
于是我找朋友想办法把数据转录成了二维码,编辑成一个文档,找了一家打印店打印了几张(打印太贵,2块钱一张),便去坐公交回村。
在公交车站,一辆小面包车开过来,司机问,“有去新建村的吗?”我问多少钱,师傅说,5块。
我想这比坐公交车划算多啦(公交车4块),肯定可以跟司机了解很多信息。于是我一个人上了这俩面包车。
刚好司机是新建二村的人,看上去有五十岁左右。他家已经搬到了魏善庄,是自己找的房子,搬过去好几天了。也是河北人,到北京好几年,一直住在新建村。他的工作就是跑车拉客(应该就是黑车)。但现在还是要回新建村跑车,“因为熟嘛。“问起搬迁对他生活的影响,他说,”肯定有影响呀,以前我跑黄村和新建村这条路没问题,现在搬到魏善庄,我跑哪儿呀,等再过几天村里都搬完,我就没生意做了。“ 我疑惑,“那你可以跑魏善庄和黄村线呀。”“不熟呀。” 他一句话概括。
“熟“是他的高频词,这是他在意的事。我忽然意识到,跑黑车生意,司机一般都是熟人社会,是团伙式的,新的人很难融进去,更别说拉到客。
但对于之后生意的打算,他却毫无打算,但是也并不焦虑,满口气得过且过的无赖。他说,“也没多久了,等混到过年就回家咯。“ ”过完年还回来吗?“”回来呀,不回来在家干嘛呀,也没钱挣。“ ”那你回来干嘛呢?““不知道啊。”
我拿着打印好的宣传页,说,哎,我给你看看啊,有没有什么可做的。他说,“不愿意做别的工作,都是给别人打工,还是想自己做。”
我扫了一遍信息目录上的工作,果真都是在店里或公司里做厨师或服务员一类的工作,他肯定都不愿意。对于师傅的出路,我有点一筹莫展。
于是转移话题聊火灾。
我疑惑, “那是是下午五六点,又不是半夜,为什么逃不出来呢?” 他说是因为燃烧的空气里有毒。地下加工厂。被空气毒死的。
可他又说,对于起火原因,怎么说的都有,有很多种说法。他最相信是地下加工厂毒气案。
但火灾时他并不在场,当时他在打麻将。
对于我的行动,他完全无法理解,不断问我老板给多少钱,我到底图什么。我说,帮到别人自己心里也很满足呀。他摇着头说,现在是人吃人的社会,谁不为自己牟利,我这种就是脑子有病。我跟他说城里很多人都想来帮忙,给没车的人搬家。他说,“没车就雇车呀!帮什么忙?“
途中他接了一个要租车搬家的电话,对方跟他砍价他没答应,他坚持收高价。挂完电话他跟我说,“姑娘,你说这个时候不宰什么时候宰呀?你说说。“
我才发现,看网上新闻时,我最深恶痛绝的发灾难财的人,此刻出现在我面前,我竟哑口无言。
这个时候刚好到新建村了。
我下车,在车站和显眼的地方贴上了宣传单,还用粗笔写上了天鹅救援队的电话。
那时已经黄昏,师傅把车停在路边跟其他车师傅聊天。他们把面包车停在废墟面前的村口,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的乘客。
在村口,我见到一个拖着一堆行李的小伙子,他站在行李边看上去有些迷茫。我问他找到住处了吗,他说没呢,我赶紧把单子给他,他扫码看到了帮助清单,我给他讲哪些提供住宿电话在哪。他感觉很有用,留下了单子。我说你也可以发给其他朋友。感觉哪怕只能帮到他一个人也很有价值了。
我贴完后,刚好出现了几个年轻人,他们都要往黄村方向走,师傅便叫上我一起回去。我们一行人往北回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彼时,已万家灯火。在黄村地铁站,我最后一个下车,我感叹,今天结束咯。师傅也感叹说,“今天结束咯。回家。”我下车,看着师傅的车混入车流,开往他新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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