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林家内,少年林淮慵懒的倚在沙发上,打量着许柚这个格格不入的“天外来客”。
面前的姑娘小小一团,缩在沙发的一角,身上穿着一件还算干净的花衬衫,搭配着因频繁浆洗而泛白的黑裤子,脚下踩着一双打着补丁的布鞋。
整个造型就两个字。很土。
林淮的目光像是一万瓦的探照灯,令许柚尴尬极了。在这审判下,她的羞窘和自卑全都无所遁形,无意识缩着脚,让肥大的裤子下摆遮住鞋上的补丁。
一直盯着她的林淮注意到这个小动作,自然的把目光挪到许柚的脸上,想看清她的表情,却只能看见一个黑黑的头顶,目光游走,这才又注意到她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
他盯着那两条麻花辫出神,暗暗的纠正了刚刚的想法,这个造型不是很土。是非常土。
气氛尴尬,林淮的母亲林昭坐到许柚身旁,适时开口,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
“以后把这里当自己家吧,我和你哥哥都会把你当成家人的。”
林昭的话好像戳到了林淮的痛处,他立刻嗤笑着反驳,“我算她哪门子的哥哥?”
“哪门子哥哥?”
“以后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
华贵的林家,客套的关心,还有少年毫不掩饰的嫌弃,都化成了一块块巨石压在了许柚细弱的身上。
梦境重叠,人影交错。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爷爷送她离开的那天。
爷爷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许柚的脸颊,浑浊的眼睛里辨不出神色,“柚子,去大城市要好好读书啊。”
夜色黯然,月色如水。许柚骤然惊醒,抬手抚脸,一片冰凉。她吸吸鼻子,侧头看向窗外,还是一片沉寂的黑。
她失去了睡意,干脆拿起床边的英语书,顺手打开台灯,如豆的灯光照亮了小小一角,她绞尽脑汁的回忆课上老师的发音,别扭的读着。
熟识许柚的人,总是会道一句:这可怜的柚子啊!
母亲难产逝世,父亲背井离乡,外出打工。她短短的十六年人生中,她和爷爷相依为命。
而就在一个月前,两个西装革履的人造访了偏僻的小村,开来的汽车气派极了,引来了村里人的围观,叽叽喳喳的在院子外讨论。
而在这一片喧嚣中,许柚才知道,她从未谋面的父亲,作为林昭的司机,前不久在一场车祸中离开了。
虽然从未见过父亲,可她骤然间听到消息的那刻,还是红了眼眶。
谈话进行了很久,她只知道爷爷拒绝了丰厚的赔偿金,希望她能去城里读书。
爷爷身体不好,她走了就没有人可以照顾,许柚想拒绝,可是爷爷的态度却异常的坚决。
最后,她只能趴在车窗上,看着爷爷佝偻的身子站在村口,对她摆了摆手。
许柚望着道路两旁倒退的白杨,无声的泪珠滚滚而下。
她知道,以后的眼泪要流进心里了。
贰
许柚进了林淮的学校,同一个年级,却隔了一个楼层,刚到学校一个星期,她就或多或少的从别人的谈话中得知。
林淮在学校里绝对是最招眼的存在,可他也并不是完美的,比如他的成绩。
排名后面只有零星的几个人,碰巧,其中一个就是许柚。
因为这个,林淮莫名的觉得她土土的麻花辫也有了自己的风格,对她和善了不少。
期中考试过了两天,学校就召开了家长会。
林昭事业忙碌,抽不出时间,直接交给助理解决。
饭桌上,林昭看了助理转交的成绩单,还发了好大一股火。
原因无他,林淮考出了自己的新水准,全年级倒数第三。
“我怎么有你这么笨的儿子,明天就给我去上补习班。”
“柚子也一起去吧。”
林昭扶额,十分头疼。
她一共就养了两个孩子,一个倒数第三,一个倒数第二。
许柚乖巧的听着林昭的安排,抑制不住的嘴角上扬。
她和爷爷住的村子虽然也有学校,但教的课程太过基础,骤然换了一个学习环境,她学的太吃力,有一个补习班能弥补这段差距,她自然是高兴的。
忽觉一阵寒凉,许柚不禁瑟缩一下,抬头就看见对面的林淮恶狠狠的盯着她。
她立刻垮了表情,木着脸吃饭。林淮觉得无趣,扔下碗筷回了自己的房间。
许柚抬头偷偷的瞥着他离开的背影。低头戳着碗里的饭。
其实林淮并不坏,他被众星捧月似的长大,是众人中的焦点,突然多出来一个格格不入“妹妹”,换她也是不喜的。她虽然理解,但少年一开始的嫌弃却在许柚心底埋了一根小刺,时不时地冒出来扎她一下,虽然没有疼到天崩地裂,却还是难以忽略。
林昭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把两个人一起打包扔进补习班。
全天封闭的补习班,只有放学了才能走人,林淮想逃课是不可能的,于是选择了最后一排的位置,坐在许柚的后面,美其名曰监督她的学习,实际上却是要许柚替他遮住老师的视线,有时候懒懒散散听一听课,不想听就打游戏或者干脆睡觉。
林淮很郁闷,好不容易盼来的两天假期,但他现在只能看着许柚土土的辫子发呆,他烦闷的闭上眼睛。
再睁眼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抬眼,看见许柚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借着微微的光亮在书上写写画画。
其实,许柚生的还是挺好看的。
这个想法一出现,林淮震惊了,他竟然认为许柚好看。压下了心里的诧异,然后看了看腕表,才意识到自己睡了两个多小时。
环顾四周,果然,教室里的人早就走空了。
那么许柚是在等他?林淮的心无端的软了一下。
“许柚。”
他骤然出声,吓到了胆小的姑娘,林淮毫无愧疚,反而盯着因为许柚的动作而晃动的两条麻花辫出神。
“我带你去做造型吧。”
许柚的睫毛又长又翘,精致的小翘鼻,扑闪扑闪的眼睛,就连一开始黑黄的皮肤,在林家养了一个月后也渐渐白皙。
做完造型之后,更好看了。
叁
林淮快过生日了。
许柚莫名的紧张,她算了算手里的零花钱,失望的叹气。虽然钱不少,可是买的礼物林淮一定看不上眼。
她对着英语书发呆,却发现目光略过的单词都能发音准确,通达词义,她不由地眯起眼睛笑。最近她的功课有了很明显的进步。
倒是林淮...
脑海里灵光一闪,她知道要送给林淮什么礼物了。
相对于她的兴奋,林淮反倒兴致缺缺。他不喜欢过生日,从小都是。
到林淮生日这天,林家铺上了红地毯,摆起了香槟塔,宴会上一片觥筹交错。
平日散漫的林淮此时却好像被装进了盒子里,分外拘束。
“你也不喜欢过生日吗?”
林淮坐在露台边缘,吹着冷风,分外落寞。
“也?”
听见熟悉的声音,他回头,捕捉了最关键的信息。
许柚索性直接坐在他身边。
借着朦胧的夜色,时断时续的说了起来,她的声音散进夜风里,轻轻浅浅。虽然听不出情绪的波动,可林淮知道她是难过的。
父母早年离婚,母亲长时间的忽略,他好像在许柚身上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夜色静谧,月光温柔,大厅里的嘈杂影响不了两个人之间的温馨。
不久,林淮就发现了许柚的生日礼物。
林淮学理,许柚学文。所以在看见全套的理科笔记时,林淮哭笑不得。他能想象到她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打着哈欠熬夜整理笔记的模样。
因为那份笔记,对于学习,他第一次改了懒散的模样,认真了起来。
总不能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啊。
林淮翻开笔记,抚摸上面的字迹傻笑。
此刻已是高三上学期,教室里一片惊呼。
“哇!”
林淮顺着方向看去,才发现外面飘起了雪花。
这是今年的初雪啊。
雪花洒洒洋洋的落在树上,屋顶上,水泥地上,轻轻一触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林淮感到可惜,这场雪大概是留不住的。
出人意料的是,这场雪下了整个下午,堪堪的为大地上了一层薄薄的妆发。
许柚兴奋极了,一放学就忍不住的冲了出去。
林淮站在窗边瞥见这一幕,才想起,她生在温柔的南方,长在吴侬软语的温柔乡,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看见雪吧。
林淮嘴角勾出一个坏笑,他刻意的放轻脚步,蹲下身来团了一个松散的雪球。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看招!”
许柚一个漂亮的转身,雪球就稳准狠的砸在了他的门面上。
林淮羞恼,刚准备反击,就被许柚的笑迷了眼。似乎是因为下雪的原因,夜空格外低垂,漫天的繁星就映在了她的眼睛里。许柚大概也没有发现,因为林淮,笑容出现在她脸上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北方的冬天黑的格外早,他看着地上的影子,大概知道是谁出卖了他。
月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好长好长,在寒冷的冬夜紧紧的依偎在一起取暖。
“许柚,你以后想做什么?”
“大概是医生吧。”许柚微笑,轻轻的说。
她没有解释,因为知道,林淮会懂。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他和她在一起,不说话就很美好。
肆
大抵是努力的时间都走的都格外的快。
许柚考进了理想的医学院,而林淮经过半年的努力,超常发挥,考进了医学院旁边的一所211大学。
七月初,两个人决定去旅行,目的地就是许柚的故乡。
她考上了大学,应当告知爷爷。
爷爷不会使用手机,她只能用信件和爷爷保持联系。但现在,她终于有时间有机会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
两个人一路走走停停,时而在狭窄的小巷里嬉戏,时而在荡漾的小舟上撑伞纳凉。
离家距离越来越短,可是她却无端乱了起来。
“怎么了?”
“大概是近乡情怯吧,也不知道爷爷最近好不好。”她强扯出个笑脸,心里却越来越慌。
“我们到了,你马上就可以看见爷爷了。”
村里还是一片的祥和,林淮第一次来这里,这里的人虽然贫穷,但却自给自足,快乐安定。他想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应是这番模样。
质朴的木门上挂了一把生锈的铁锁。
“爷爷,你在家吗?”
许柚拍门,大声喊着。过了半晌,都没有答复。
她彻底慌了,爷爷不喜欢出门,就算出门也不会落锁。
疯狂的拍门后,始终得不到回答。她忽然就失去了力气,在门前瘫坐。
“柚子,你回来了啊?”
邻居的李婶听见动静,打开了自家的大门。
许柚立刻像抓住了最后一棵稻草一般,“李婶,你知道我爷爷去哪里了吗?”
李婶嗫喏着不说话,她的心一沉再沉。
半晌,吐出来一句,“节哀啊,柚子。”
南山的风撩动着她的发丝,南山的树枝勾着她的衣摆,可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爷爷在南山等她啊。
六岁,爷爷在昏暗的灯光下教她咿咿呀呀的认字,听见她读字,就会裂开一口大白牙。
八岁,爷爷为了嘴馋的她,炖了家里会下蛋的母鸡,自己却不舍得吃。
十岁,爷爷看着她拿回家的三好学生奖状,笑得合不拢嘴,摸了摸她的头顶说:“我们柚子将来是当大学生的料哩!”
十二岁,爷爷的大手拉着她的小手,牵着她去逛集市,掏出皱巴巴的两块钱买了最贵的发夹,然后笑眯眯夹到她头上说:“我们柚子真漂亮。”
十四岁,爷爷气冲冲的冲到欺负她的人家里,狠狠的打了两下那个小男生的屁股,回头来擦干她的眼泪,说:“柚子别怕,有爷爷给你撑腰哩!”
十六岁,爷爷唯一的儿子离开了,他拒绝了赔偿金,拒绝了他安稳的后半生,只为给她一个明亮的未来。
许柚趴在冰冷的石碑上,哭得歇斯底里,泣不成声。
“爷爷,你怎么舍得骗柚子啊!”
“以后你要让柚子一个人怎么办啊!”
“我还没有当上医生,还没有治好你的病,你怎么就离开了呢?”
最后,林淮背着哭脱力的许柚回了那个没有爷爷的家里。
她双眼肿的像核桃一样,林淮去隔壁要了两个鸡蛋,心疼的给她消肿。
“柚子,以后,我也是你的家人。”
许柚听着,却不作答,她觉得自己好像永远都不会快乐了。
最后,许柚和林淮还是离开了,临走前,李婶把厚厚的一沓信塞进了她的怀里。
“你爷爷留给你的,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以后也不用我代寄了。”
“柚子,一路平安啊。”
她点头,“谢谢你,李婶。”
最后站在村口,回望当初爷爷送她离开的地方。风吹过,带起一片哗啦啦的声响。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爷爷站在树下微笑,对她摆摆手说,“柚子,以后别回来了。”
伍
大学毕业,许柚回了她和爷爷的家,做了百里八村唯一的医生。
“你都不听我的话,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我偏要回来。”
她轻轻拂落碑上尘埃。
时间忽而远去。
“许大夫,快来看看林书记啊!他流了好多血啊!”
许柚听见喊声,匆忙的放下手中的信纸,提着药箱快步出去。
却不想见到人就愣住了。
有人在一旁打趣,“新书记帅吧!刚来的时候,村里好多姑娘都跑来偷看他哩,许大夫,你跟我们一样,叫林书记就行。听说还是上面派下来的哩。”
庄稼人憨厚的笑着,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期望,“这日子啊!会越过越好的。”
“麻烦你了,许大夫。”
林书记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白皙的皮肤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风轻过,掀起她桌上的信纸。
“柚子啊,爷爷老了,不能再陪你了。人是要学会向前看的,你过得要幸福啊。”
end.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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