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
乙丑夜·旄头骑士
不出意外,我第二天一醒来,就被店主骂了一通。
像我这种打杂的小厮,本该通宵达旦地伺候宾客,我却在长夜饮的中途睡着了。失礼事小,得罪官吏就麻烦大了。好在十位秦吏非但不计较,反而称为我为“有趣的小君子”,指明让我继续作陪。现在想起来,他们大概也喜欢有个小娃儿能听自己吹牛皮。
这一晚的牛皮,是骆乙丙吹的。
他长年待在陇西郡的军马场,喂过的马比认识的人还多。他只在两种情况下能言善辩,一是替慢性子的斯越人发声,二是碰上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大家回味昨晚斯越人讲的“鬼怕律令”故事时,骆乙丙随口一问:“你们都见过旄头骑吧?”
有几个外郡官吏摇摇头。可我见过,就在咸阳的大街上。
老秦的武骑士不是戴圆型小帽,就是戴铁胄,最起码也戴个冠或包头巾。唯独作为始皇帝车驾先驱的旄头骑是个例外。他们穿着蜀锦彩绣衣,比寻常骑士更加光鲜,却个个披头散发,故以“旄头”为名。
骆乙丙说:“你们知道,旄头骑为啥不梳发髻吗?”
众人纷纷摇头,表示愿闻其详。
讲述者:骆乙丙(陇西郡马丞)
这事得从先君秦文公时说起。
在咱陇西郡故道县,有一座怒特祠。怒特祠边曾经有一棵四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梓树。每当有人砍伐此树时,好好的晴天就会风雨大作。更神奇的是,无论你砍多少下,砍得有多深,只要一拔出斧头,创口马上就会重新长好。你们说怪不怪?
文公脾气犟,就派了四十名士卒拿大斧子去砍。开始也砍不动……长话短说,他用一种秘法吹断了梓树。树里钻出一头妖怪变的大青牛,凶猛异常,众骑士奈他不何。
有位骑士受伤坠马,发髻跌散了。他一急,披着乱发上马继续战斗。谁知那青牛怪看到“旄头”就怕,仓皇败逃。此人便是最初的旄头骑。
很少人知道,旄头骑可不只是仪仗摆看用的。历代国君每遇妖异,都会派旄头骑士出击,斩灭所有危及社稷的妖怪鬼神,至今仍是如此。
就在前几年,始皇陛下打算西巡陇西、北地。他还没动身,陇西侯李信就发来一封密信,说是陇西郡西县发生了一则奇闻——有个罪犯死而复生。
燕国大方士韩终、侯公、石生占卜之后,都说这是大大的吉兆,应该派个特使去把那人请来面圣。御史大夫冯劫却疑心其中有妖异,便请求派旄头骑去查探虚实。陛下的批示都是“可”。
于是方士石生作为特使,大大方方地去西县。旄头骑则暗中出动了一人一马。马是陇西特产的武都大马,人是三千旄头骑中极少露面的伯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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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都是陇西郡上邽县人,平日里束发戴冠,打扮得像个书吏,几乎不怎么穿旄头骑的绣衣。虽说他的秩级是八百石,比小县的县令还高,但在街上与别人的车马相遇时,无论对方是卿相将军还是贩夫走卒,他都会让人家先过。
可是不管他如何低调,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因为他是个高八尺六寸的“长人”,在人潮中鹤立鸡群。
五尺八寸高的寻常马匹驮不动他。于是始皇陛下就赐给他一匹肩高六尺六寸的“七星骊”。那是四岁的黑马,屁股上有七块圆点白斑,状如天上北斗,故名“七星骊”。
说起那七星骊啊,马头高峻如削成,马眼大如垂铃,马耳小而锐,状如削尖的竹片子,马鼻广大而方。眼睛大意味着马的心脏大,心大才能临危不惧。耳朵小说明它的肝小,肝小的马通人性。鼻子大的马肺也大,肺大者善于奔跑。
不瞒诸君说,七星骊就是在我执掌的官厩里出生的。我一看,好家伙,这头小驹生下来就是千里马的苗子。我亲自喂养调教到三岁,才进献给天子……
咳咳,抱歉抱歉,我一提起马就忍不住想多说几句。也正是因为七星骊,我才结识了伯都。后面的事都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咧。
言归正传,话说始皇帝一声令下,伯都就连夜出发,日夜兼程七百雨里。七星骊不愧是千里马,方士石生的车驾还没出咸阳,伯都已到西县北门。
只见城中处处张灯结彩,比末年腊祭还热闹。看那个架势,若不是有律令制约,只怕官府要让家家户户举行大酺(大宴饮)了。街头巷尾的男女老少都在谈论着同一则奇闻——有个人在死后的第三年突然复活了。
伯都牵着马边走边打听,在住进邮亭前已经明白了七分。
死而复生的人名叫公叔丹,临洮县人。三年前,他被判死罪,据说是有冤情,一气之下就服毒自尽了。他的尸体被官府摆在市亭街口暴晒三日,后来被族人葬在南门十里外的荒郊野岭。
没想到,三年后,西县的盗墓贼挖了某位大夫的墓。俩人在打开棺材时,发现公叔丹居然躺在里面,容貌与生前无异。公叔丹突然睁开眼,活过来了,把那俩小毛贼当场吓晕一个。剩下的那个盗墓贼抱头鼠窜,慌不择路,撞上了巡逻的戍卒,被扭送官府,还没动刑就啥都招了。
于是公叔丹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弄得满城皆知。官府把这当成祥瑞之兆上报咸阳,希望能讨始皇帝的欢心。君子们也纷纷相贺,认为西垂定会由此复兴,升格成不逊于栎阳、雍县的大都。
如今看来,不过是笑谈。可彼时彼刻,没几个人觉得荒唐。
诸君有所不知,西县士民心中有股微妙的憋屈劲。西垂早年做过国都,最初的几代大秦国君就是在西垂宫发号施令的。自从先君文公迁都于“汧渭之会”,西垂的地位一降再降,也就宗室祭祀还算隆重。今人谈论故都时,几乎只提栎阳和雍县,西垂都排不上号了。
诸君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咸阳的士民,不,就算全内史的士民,又有几个人知晓西垂往事呢?
你们想象不到,西县士民有多渴望重现昔日荣光,巴不得西垂成为天下人心目中独一无二的秦人祖地。他们这点小心思,外郡人未必清楚,在陇西郡可不是啥秘密。始皇陛下派伯都来查,正是看中了他出身陇西。
伯都见天色还早,安顿好七星骊后,又换装出去打探消息。他多年前来过西县,直奔当地最大的酒肆——汉水阁。那里总是汇集了四方游士、商旅与本地吏员、名流。啥乱七八糟的消息都有。
他故地重游时却傻了眼。“汉水阁”的楼房没变,酒旗换成了“长平居”。他一问才知,汉水阁去年刚被店主卖给了一位临洮来的客商。
不出意外,伯都一进店,喧闹的酒肆突然安静下来了。所有的宾客和傭保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头的事,上下打量伯都。他这回是邽戎人的打扮,披头散发的戎人在陇西随处可见,但八尺六寸的“长人”在哪儿都不多见。
陇西人与西方诸戎混战数百年,民风尚武好勇力,比天下任何地方的人都喜爱高大威猛的力士。不消片刻,就有三桌人邀请伯都入席共饮。
第一桌是三位峨冠博带的游士,其中一人上前对他行礼,态度和善。伯都看到他们吃的是割得方正但量很少的肉,有些犹豫。
第二桌坐着两名腰别小刀与小块磨刀石的书吏。俩人没起身,只是远远地冲伯都招手说“长人,来,坐这儿”。他们的案几上有酒无菜。伯都凭经验判断,这俩八成是要哄他入席再点菜,最后让他结账。
第三桌人比较杂,有高鼻深目的月氏人,头戴尖帽的塞种人,为首的老者脸圆腰宽、衣着华丽、足踏锦履,带了两把剑。他派出一个中年的秃眉小瘦子来找伯都。
“壮士!我家主人有请!”秃眉小瘦子穿着剑士的短后之衣,身负一剑,摆着臭脸,眼神很凶。游士被他瞪了一眼,不敢吭气,灰溜溜地走了。
伯都看了眼那俩小吏,呵,都在埋头吃饭,便应邀入了第三桌。
“壮士,你不是戎人吧?余不记得上邽有长这么高的戎人。你为何打扮成这样作唬人呢?”老者的口音有点混杂,伯都从中听出了一丝上邽的腔调。
“您二位也不是老秦人吧?”
“哦,何以见得?”
“虽然你俩都有点临洮的口音,但您刚才说‘作唬’,是上党郡人说话的习惯。莫非你们是今八年(即秦始皇八年)从屯留迁来临洮的?”
年纪小点的人可能不太清楚。那一年,始皇陛下的弟弟长安君成蛟率兵攻打赵国,却在上党郡发动叛乱,最后就死在屯留。军吏全部斩首,屯留吏民参与叛乱者甚众,被朝廷强制迁徙临洮边陲,充实万里长城的西起点。从那以后,“临洮的屯留人”在大秦几乎就是“叛臣”的别称。
秃眉小瘦子听到伯都这话,顿时脸色一沉。老者却坦然道:“壮士猜得不错,我等正是原籍屯留的新黔首。说是新黔首,在陇西已待了二十年,戴罪立功重获官爵,也算得上是老陇西人了。”
伯都说:“上党入秦不过二十八载,阁下看起来已经年过古稀。必是由韩入赵,再由赵入秦,想来颇多不易。”
他举起酒杯对老者说:“上邽士伍(无爵平民男子)仲虎,敬阁下一杯!”
“余乃临洮公大夫(爵位),公仲买臣。”老者举杯后介绍道,“这两位是月氏国与塞国的大商贾。余刚跟他们谈成一笔买卖,千金换十匹塞外良马。”
月氏人与塞种人行礼之后,跟公仲买臣叽里呱啦说了点什么西戎异邦话,就告辞走了。第二桌的一名书吏见状,也匆匆离去。另一位书吏与第一桌的游士们移案并桌了。
“至于这位,也是临洮人,余之家臣,大夫(爵位)暴鹏。”
伯都听到“公仲”和“暴”这两个姓氏,就明白这俩人都源出韩国新郑贵族,背后的故事只怕不少。而且“买臣”这个名字霸道得很,寓意是家里有很多很多臣仆,永远当人上之人。
公仲买臣见秃眉小瘦子鼻孔朝天,不肯向伯都行礼,便轻声呵斥道:“暴鹏,不得无礼,还不快见过仲虎壮士。”
暴鹏依然板着脸,斜着眼,敷衍地拱了个手,权当行过礼了。公仲买臣正要训斥,伯都赶紧问他:“听阁下的口音,似乎在上邽待过?”
“不错,余在那里当了几年‘守丞’,直到致仕才回到临洮。四舍五入,咱俩也算半个乡党了。”公仲买臣话锋一转,“仲虎壮士为何要假扮戎人?”
伯都乐了,露出洁白的小虎牙。“我实在懒得编发束发。可是秦人随意披头散发,会被当成没教养的狂夫。打扮成戎人,就不会有人过问了。”
“壮士来西县有何贵干?”
“听闻此地有人死而复生,特来瞧瞧。阁下也是来看热闹么?”
暴鹏白了伯都一眼,公仲买臣故作神秘地说:“听说秦皇帝的特使不日将至。明日此时,公叔丹要在这里设宴,讲他从阴间还阳的经过。届时西县有头有脸的人也会悉数到场。壮士若有兴趣,不妨也来听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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