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上十一点,夜空像是一块被冻透了的玻璃,我走在下面,缩头缩脑地等着它发出龟裂的脆响,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一片墨蓝只是温柔地看着万家灯火,任由怀里的星星发出微弱的光。快到胡叶的工作室了,那么迟,这傻小子也不知道要回家。
工作室的门半掩着,里面透出黄色的暖光。我踮着脚慢慢地踏进了门,又是一地狼藉,一阵冷风从窗子吹了进来,脸被吹得紧绷绷的,不少的稿纸散落在木地板上,所幸样板的呢料依旧笔挺地挂在架子上伫立不动,老实的恰似趴在胡桃木桌上睡得冒泡的胡叶。我蹲下来,一点点把稿纸捡了起来,上头都是马上要上架的秋冬款,整理好一摞。
“啪嗒。”又是什么掉了?我朝着胡叶的方向望去,一个昵面包装的小盒子从他的口袋中掉了出来,也没惊醒他。我目光一触及,心扑通跳了起来,踱步去捡,打开,一束闪耀微小的光一闪而过。我的嘴角难以掩抑地上扬。但仍把盒子关好,蹑手蹑脚地塞回了胡叶的兜里。
我搬了张凳子坐到胡叶的身旁,对着窗子开始一页页翻看了起来,房间里只剩下他微微的呼吸声和翻页时候哗啦啦的声响。真快呀,原来已经认识这个小裁缝七年了。
胡叶是我高中同学,可存在感低到我在高二火车站外捡到他之前从没和他说过话。
我饭后有散步的习惯,因为家就在火车站边上的缘故,一面听着火车呼鸣一面迎着晚风行走也就成了每天的一部分。车站外稀稀疏疏走着归家的人,我眯着眼,扫视着来来往往的人。咦,前面那个背影总觉着有些眼熟,我睁开了眼,那是个套着短袖运动裤的高个儿,我应该知道他是谁,可就是说不出来。他的脚步飘忽,似乎没有确定的方向,马上就能想到他是谁了,我的大脑飞速地转着,不行,想不出来晚上就睡不着了,可又不能上去问,只好边想边跟着他走。走着他加快了速度,我急忙追上,未曾想一个跨步太猛,直接踩到了他的鞋后跟,他一晃,继而回过头来。
“胡叶。”面对着这张全无表情的脸,我下意识地叫了出来。
“你,你怎么在这。”他的声音像是秋后的蝈蝈,有气无力。
“我家就在这边上啊,我以前可没见过你在这出来,怎么,离家出走啊!”我仰起头看着他,得到的却是他呆滞的目光。
“不会真离家出走吧!”我揪着他的肩膀晃了晃,他这才回过神来,抿了抿嘴,继而点了点头。
我像个恨铁不成钢的家长一样看着面前这个老实的男孩:“你带了多少钱就想离家出走?”他摆了个五的姿势。
“五百?”可他从兜里掏出的邹巴巴的五十的时候,我就确定他连这个小县城都出不去。
“走,我请你喝冷饮去。”我一把拉过他的胳膊,总之同学一场,是不能让他乱跑的。
冷饮店里挤满了人,我搬了两张凳子,叫老板娘盛了两杯绿豆,就和胡叶在店门口的路边坐了下来。他接过绿豆就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我刚拿过勺子,直愣愣地看着他,他这才看到了我,脸上微红地说:“我今天下午出来以后就没吃过东西了。”我看着他那瘦胳膊,大声喊老板娘再来一杯。“别跟我客气哈。”我豪气冲天地看着他有些娇羞的面孔,不由觉得好笑。
胡叶说,他是想去找他妈。他父母前两年离婚了,他跟了他爸,离家出走,是因为他爸给他找了个后妈。
“好老套的剧情啊。”一小时后,我同胡叶走在火车站边上的小道上静静地吹着风。“不过我爸还是挺厉害的一人,他裁剪出来的衣服,是我见过最好的。”胡叶对我说道。
“你爸还是个裁缝?”我感到诧异。“怎么了?”胡叶不以为然,“我也喜欢制作衣服,用剪刀和缝纫机亲手将精确计量出的数字组合成一件恰当好处的外衣,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那你还穿得那么随便。”我打量着他这一身,没看出一点设计的美感。“那是因为我们家只做女装,只有专注一件事情,才能把它做到极致。”胡叶的嗓门明显大了不少,仿佛这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你不懂。”胡叶面对着我满脸不信的模样,指着我的腰说,“你看这里的曲线是收窄向上的,就要在裁剪上多上线。而胸前平坦,可以处理出些褶皱用来起到视觉上的差异效果。”我那时候就像个小学生,听着他一板一眼地点评起了我的身材来,走出了一大段路才意识到。“喂,你是不是在说我平胸啊!”我一把揪住他在我身边不断摆动点评着的中指往上扳。“疼。”他叫嚷着。这张清瘦得额头有些突出的脸叫人真好气又好笑。
后来同他说了什么,我记不大清。似乎是一堆对于服装呀,理想呀的描述,那时候灰暗的天空里我就觉得他忽而特别高大,因为那时我对所谓的理想全然没有概念。“你会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裁缝的。”我站在风里,忽然脱口而出。他的脸在这个晚上是第二次红了:“你别开玩笑了。”“真的,相信我,你会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裁缝的。”我的眼睛对视着他。他欲言又止,便说还是回家好了。“恩,快回去吧,大裁缝。”我站在原地目送着他走。
分隔了一段路后,我正想回家,就听到他很蠢很大声地在间隔人群的几十米开外大喊:“小璐,如果我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裁缝,我一定要找你做模特!”话音刚落,这小子就很怂地跑了出去,我不知道追他好,还是不追好。站在原地细细揣摩着这句话,那天是怎么回去的,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之后我们便理所当然地熟了起来,他其实话不少,只是平时都闷在角落里画着自己的图纸,不怎么和同学们交流。
“小璐,前段时间我看到一本杂志上介绍了一种叫双面昵的面料,我觉得它的轻盈和保暖的特性不错,回去让我爸找找有没有这样的料子。”一天放学,胡叶凑到我的边上对我说道。“什么昵?”我忙着赶最后一道数学的大题,没仔细搭理他,弄得他又解释了一遍。“世界上最伟大的裁缝君看好的材料,一定不错,我相信你。”我右手快速地验算着,左手伸出去摸索地爬到了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摸摸表示支持。
“那我能不能问你两个问题呀。”他继续绕在我边上,我一步卡着了,正咬着笔杆思索:“有话快说,烦着呢。”我的语气不善,他连忙问我生日什么时候。“十一月十号。”我没细想就告诉了他。“那胸围是不是77呀。”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我当时就顺着他头发沿着下去揪住了他耳朵:“胡叶你这臭流氓说什么呢!”“诶,就说是不是吧。”他没想到还不罢手。“是又怎么样。”我刚说完,他一把抽出了我的卷子,“是我就跟你说这题怎么写。”看在题目的份上,我松开了手,小鸡啄米一样听他一步步讲解,继而结伴回家。
十一月的雨下得细碎而缠绵,还好下着雨的生日这天是星期六,我能在家里过完生日。只是妈妈出差,老爸这笨拙的手艺做成的午饭和插着彩色蜡烛的蛋糕就是生日的全部了。饭刚吃完,我看看外头尽管雨不大,却也不想出去散步了。“郑小璐。”胡叶声音的出现真叫我始料未及,我把头伸出窗口就看到把墨蓝大伞正张开在我家楼下。我应声下楼,一开门就看到了穿着厚厚羽绒服的胡叶。“快进来吧,外面冷。”我看他红透了鼻子估计他被风吹了有一会了。他却摇头不答应:“你能出来下吗?”我狐疑地打量着他。“哎呀不把你卖了。”他补充道。“爸我出去下马上回来。”我打了个招呼,便穿上了鞋。
胡叶的伞很大,足够我们俩站在里头。尽管如此,我还是发现他把伞侧着我这头,自己的肩膀上沾着细密的雨丝。“你喊我出来干嘛。”我扯着他的手臂问道。“就不能留点悬念嘛。”这小子同我讲话越来越油嘴滑舌。我原先想屈打成招,可转念一想,看看他到底能有什么花样。
接着便上了出租车,一通瞎转悠下来,我也不知道被他带到了哪里。“到了。”他说着就拉起我的手要下车,我想要挣脱,却又觉得没这个必要,当时的自己真是个无比纠结的人。
“服装博物馆?”我抬头看着眼前这栋建筑的挂牌,愈发觉得新奇。“过去我常来这儿,进来吧。”我跟着胡叶走进了这个地方。
“你看这壁画。”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副偌大的画着花花绿绿各式服装人物的壁画挂在眼前。“这是咱们这儿千百年来服装发展史。”胡叶的手还没松开,就一直牵着我向前走去。“清代的服装,都在这儿了。”我一一扫去,“这是龙袍,这是官服,胡叶,那是什么呀?”我指着一件红色锦缎,上饰珍珠红宝的衣服问道。“那叫命妇服,这件朝冠顶镂花金座,中饰东珠,上衔红宝石,是一品命妇的打扮。”提起这些胡叶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从清朝的服装走到近代再至现代,恍如真真切切地走过了那么多的时光。
“这儿可真大,胡叶,这些你都会做吗?”我摇晃着胡叶的手。“我只会一点,不过,我刚设计了一种以前没尝试过的面料。你看看。”胡叶的手松了开来,他走到一个大厅的一个角落,从里头拿出一条袋子提了起来。“你试试看合身吗?”他从袋子中抽出了一件驼色的大衣,朝着我走了过来,“小璐,生日快乐。”
“这是你做的吗?”我一面接过衣服,一面脱了外套打算试试,“谢谢你记得我生日啊。”没想到那么久了,他也没忘记。
“当然是啦。”他骄傲地昂起头,一双渴望的眼睛盯着我,叫我怪不习惯的。“喂,你可别耍流氓啊。”我打量着这衣服,发现里头的颜色更深,的确是拼接出来的。“其实吧,即使我成不了世界上最伟大的裁缝,我也想让你做我的模特。”驼色大衣刚被我在面前扬起遮挡住了他的面容的时候,这句话回荡在大厅当中。这次是我的脸刷的变得滚烫。我不自然地穿好了衣服,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衣服一套上去就身子就暖和了不少。
“你……”我不知该说什么,整个人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在大厅的中间。“你穿穿这衣服真好看。”胡叶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那天晚上,我就喜欢上了你。”这个傻小子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叫我心一下子蹿胃里去了,又反弹了回来。
就这么傻站了不知多久,我总算憋不住开口了:“也就是说你想让我做你女朋友?”他像是在洪水里遇到了树干一样猛地点头。我看他不争气的样子,似乎是忽然有了个愚蠢的儿子“那,好吧。”胡叶的眼睛刷地亮了,一如我家大黄猫在夜里遇到了老鼠。
“谢谢……”
“谢什么谢啊!”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嘛。”他似乎还有理了。
我用了一个眼神,让他一下子老实了下来,不断夸着我的头发、眼睛、鼻子……
“你傻笑什么呀。”我对着窗户不知出了多久的神。胡叶的声音一下子把我拉了回来。我看着他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和当初在火车站时候几乎没什么变化,从高中到大学,胡叶后来一直坚持着对服装设计制作和对我的热爱,到现在,这家小小的服装工作室开了起来,还是老样子,他比他爸爸还专注地只做双面昵
“我就笑了不行啊!”我假装继续看起了稿纸,“某人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你,知道了?”他的头微微往前伸着想要试探,余光里可以看到他的手伸进了裤兜里头,刷地他单膝着地,跪了下来,“亲爱的郑小璐大人,你可以嫁给我吗?”
他打开了礼盒,取出戒指朝向了我。
“那,好吧。世界上最伟大的裁缝君。”我带着颤的声音融化在笑声与十一点夜中的暖黄色的灯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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