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
阿源是我的学生,正奔高考。他爱读书,尤其喜欢看电影。偶尔弄弄笔墨,写篇文章,即为佳作。这篇小说有情节,有人物,所蕴意味深长,语言生动流畅,文笔颇显老成,很是耐品。
“砂锅百味,人生一炖。”高考也是一锅顶要紧的汤啊!备考时日无多。希望阿源也能给自己加把火,“用心熬,用心炖”,把这锅汤炖透了,炖出厚滋味。当青春散场,能回味无穷,余香悠长。
2020年4月27日
人生一炖
几年前,我还住在县城的旧城区。离家不远处的街边有间小面馆。店主姓徐,60来岁,长得粗壮敦实,四邻街坊都唤他老徐。
老徐的面馆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巴掌大的店面,内外几副桌椅。最里处有个小柜台,柜台后有扇门通往后厨。店小,人也少,老徐无妻无子,孓然一身,他一个人既当厨子又当伙计。
从我小时记事起,老徐的面馆就在那地方开着了。这么多年来,面馆别的不做,就做一种面,鸡汤面。
只做一种面,这店怎么开的下去呢?别说,就靠这一碗面,面馆的生意好的出奇。老徐的鸡汤面,物美价廉,远近闻名。每天大晌午,老徐一掀锅,十里飘香。那香味啊,仿佛勾人鼻子的手,把人直往店里引。过往的路人,不论饿不饿,都得站门前闻几下,然后再一步三回头地走。这一闻,不仅人来,连周边那些流浪的猫猫狗狗啊也都闻风而动,一个个聚在店门口探头探脑。
这时候,老徐就提一柄大木勺,顶着热气,把面从锅里一捞,连带着汤一并倒进大瓷碗里。刚出锅的面上白气氤氲,汤头上浮着片片油光,香气直往人鼻孔里钻。老徐在配料盒上大手一拂,抓一把香菜,捻几粒葱花,夹几片肉片,往碗中一放,再撒点枸杞,虾米。一碗面新鲜出炉,色香味俱全,光看着就让人直咽口水。此时一众客人早已被香气撩拨得心痒难耐。面一上桌,也顾不得烫,抄起筷子就“呼哧呼哧”地吃起来。汤是好汤,香而不腻,咸而不齁;面也是好面,口感润滑劲道,嚼几口唇齿留香。汤面一并下胃,暖得人心都化了。
这面吃的多了,就有吃饱了撑的开始琢磨:这么好的汤和面是咋弄出来的?问老徐,大糙脸上挂满憨厚的笑,摆摆手,就是不说。众人便开始猜测,有人说老徐手里有祖传的绝密配方,有人说老徐往面里加了某种让人上瘾的调料。但不管这些猜测是好听还是难听,老徐都不为所动。
传说传得广了,老徐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店门口时不时就能看见有西装革履的大老板坐着小车来请老徐当他们大饭店的厨师,也有的是来重金求鸡汤面的配方。但甭管来人多大的腕儿,老徐一概不理,宁愿守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人们怪的挠头,你老徐一碗面里还能有啥不可告人的东西?
好奇的人一多,有些人就耐不住心思,开始动起了歪主意。有几个在外面技校学过厨艺的毛头小子非要进老徐的后厨瞅瞅,看老徐怎么做的面。老徐断然拒绝,这几个后生便趁着夜深人静,偷偷翻进面馆后院,进后厨里这翻翻那找找。除了几盒家常调料,别说祖传秘籍了,就是片纸都没找着。小伙子年轻气盛,一帮人不甘心。连着几日,挑着行人寥寥的清晨,派一个手脚麻利的小年轻趴老徐后厨窗子上“拜师学艺”。该说这些年轻人真是动了心思,接连偷看了几次,居然把老徐做面的手法和顺序牢牢记在了脑子里。回去几个人凑着脑袋一点点研究,竟还略有小得,一帮人喜不自胜,自以为掌握了老徐做面的秘诀。
没多久,老徐面馆的对街开了一家时髦的新面馆,招牌上“老许鸡汤面”,摆明了要和老徐抢生意。新面馆可不比老徐那小破地方,空调雅间,酒水供应。而且还不只做鸡汤面,拉面牛肉面炸酱面烩面都做。老许面馆一开业,着实是吸引了不少眼球。人们纷纷进店落座。那边老徐呢,不动如山,还是做他的鸡汤面。颇有几分隐士风范。
客人们往新店一坐,新店环境好,服务好,菜品多。但人们最期待的还是那碗鸡汤面——都等着看一出“师徒大战”呐。面一上桌,看着也真是诱人,香菜葱花,枸杞鸡肉一个不少。和老徐的鸡汤面看起来别无二致。味道也颇为相似。但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面能骗得过一般客人,却哄不过城里老食客的舌头。乍一尝感觉还行,但仔细一品,感觉就是不一样:面有几分嚼头却失了劲道;汤中有料却失了鲜味。和老徐的手艺真不是一个感觉。于是客人们该去老徐那儿还是去老徐那儿。老许面馆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最终关门大吉。
经过这一场风波,再也没人敢在老徐门前班门弄斧了。老徐从始至终还是做面,有股子“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的气场。生意照旧红火。
然而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得知了老徐鸡汤面的真相。
那一夜,我和几个伙伴在老城里疯完,去了老徐的面馆吃面。填饱了肚子,一帮狐朋狗友开始寻思着找点刺激打发时间。突然有人提议,不如去瞧瞧老徐怎么做的面吧。我们都觉得有意思,说不定真能看见老徐的“秘方”呢。但派谁去呢?我家离老徐面馆近,可以说是吃着他的面长大。他们看我平时挺机灵,和老徐又熟,一致撺掇我去。当时我表面上虽不情愿,只好少数服从多数,其实在我内心深处,我同样好奇老徐“秘方”的庐山真面目。
出了面馆,我们绕了个道,拐进面馆后院所在的胡同。后院墙角有一堆杂物,他们给我把着风,我踩着杂物,趴在后厨的铁窗上。厨房里的老徐揉着面,大砂锅里熬着鸡汤。他揉面的动作很单调,一下一下,但看起来充满了力量。揉完之后开始抻,他两手各抓着面团的一端,不急不缓的把面团拉长,再把它对折成一段。动作轻柔但包含着微妙的力道,像是打太极。他的双手仿佛把面团吸在了掌心,让面团随着自己的双手伸长,收缩。在面粉,蒸汽和灯光的弥漫中,像是一个仙人。
我一时看得入了迷,直到朋友在后面拍肩叫我才回过神来。他们都问我看到什么了。我想了想只好说:“揉面”。他们一听,觉得没趣极了,纷纷决定打道回府。
而正当我从垫脚的杂物上下来时,突然被一个瓶子绊了一下,身子猛地向前滑倒,身后的那堆杂物被我身体的惯性一并带倒,“哗啦啦”一阵响,整个杂物堆塌了下来。
这一摔不要紧,但老徐听到外面的巨响,以为是遭了贼,提着大锅铲就跑了出来。伙伴们一看老徐出来,登时把什么“兄弟情深”,“义薄云天”抛到了九霄云外,撒腿就跑。只留我一个人躺在杂物堆里。
我并不生气,因为根本没空生气。老徐像块石头一般立在我面前,借着月色,我看见他双颊绯红,身上散发着酒气。他说:“起来吧。”
当时我羞得满脸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跑也跑不掉,于是我老老实实站起来。老徐问我:“身上伤到没?”
我摇摇头。他笑笑,说:“过来。”我就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进了后院。
进到后院,老徐给我搬了把马扎,又给我一瓶汽水。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他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说:“没事,我不生气,你喝吧,坐着歇会儿。”
我只好说声:“谢谢”,然后坐了下来。
我坐在后院的月亮下,老徐点了根烟,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把老徐的脸照的像寺庙里的壁画。我想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正欲开口,谁知老徐却先说:“想知道我咋做的面不?”
我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一时有点手足无措。老徐又咧着大嘴笑笑,然后他捋起袖子,在月光下,我看到他的胳膊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像一条蠕虫,随着老徐的呼吸蠕动。
我惊讶极了,老徐又把袖子捋了回去。他吐了一口烟,开始缓缓对我讲述:
“我年轻的时候啊,娘死的早,没人管我,折腾得很。家里人供我上学,我不好好上,嫌读书没意思。那时候,成天跟人打架。因此当年我爹没少揍我。可我还是我行我素,谁说都不听。
“当时傻啊,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材料,一心只想出去打工,赚大钱。家里见容不下我,把我打发到南方打工。
“一开始我是做工人的,但没做几天就甩手不干了。自由自在惯了,突然受人管着,待不住。
“于是我又开始变得游手好闲,没几天就把自己挣的那几个破钱败光了。然后经朋友介绍,我认识了个‘道上的’大哥。”老徐眼神黯淡了一下。
“那大哥对我很照顾,于是我就决定跟着他混。跟着那种人混,时不时就得干些玩命的勾当。这疤就是那时候落下的。”他隔着袖子抚摸了一下自己的疤。
“然后没过多久,一次大战,那个大哥被人做掉了。”看着我惊讶的眼神,老徐猛抽了一口烟。继续说:
“大哥死了,我被‘条子’(警察的意思)抓了,被判了三年。
“蹲在牢里那三年,我天天看着窗外。想着我这辈子完了,干脆一死了之吧。但我又实在没有那个胆,想死又不敢死。就这样天天被自己折磨。
“三年后我出狱了,出狱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我打算跪在我爹面前好好跟他道歉,说我以前对不住他,以后一定好好挣钱孝敬他。结果到家一看,在我蹲牢子这三年里,我爹死了。这段时间没人知道我在哪,也就没法通知我,因此全家就我不知道。我对不起我爹啊!”老徐的双眼泛出了泪。
“那晚我喝的酩酊大醉,睡倒在夜市街头。然后一个摆摊的老头儿把我拉了起来,给我做了一碗鸡汤面让我醒酒。那鸡汤面好吃的不得了,我吃完面就开始哭,那老头儿就问我‘你怎么啦,孩子?’我说我是个不孝子,是个人渣,我爹死了我都不知道,我啥也干不好。老头儿听完我的话,啥也没说,让我跟着他去了后厨。
“到后厨,他手把手开始教我做鸡汤面。我说我做不好,他说你只管做就是了。然后他从最开始的教我,和面,煲汤,放料,火候······我一碗一碗地做,一点一点地学。
“慢慢的,我就会做了。当我真正做出那一碗鸡汤面时,我真有点不敢相信。老头儿就对我说:‘不是你做不好,而是你根本就没去做。’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就拜了那个老头儿为师。
“但我不管怎么做,都感觉和师父做的面差远了。我问师父,他还是那句话:‘你只管做就是了。’
“于是我就这么埋头做面,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认真地干一件事。春去秋来啊,师父走了,我也老了。人年纪一大,就开始想事,慢慢的我想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了。想知道为啥我做的面这么多人爱吃不?”老徐眼里露出了狡黠的目光。
我摇摇头,老徐哈哈一笑,道:“我这面啊,都是家常料,啥也没加,就加了这个——”他指指自己的心窝“我不是怕他们看我做面,也不是怕他们偷我料,而是因为他们都只想着赚钱,没想着真正做好一碗面。所以他们看了,偷了,也学不来。就算真的有人能做出来了,那就只能是用心了,到那时,我也就能光荣退休了。”
我好奇:“那既然学不来,也没啥奇的,你咋不和人说呢?”
老徐冷笑:“你自个儿想想,我说了他们信吗?白费功夫。”
我不解:“那那些大老板请你去做面,你咋不去呢?”
他白眼一翻:“那些人,能是真想请我做面的吗?都是拉我招客人的而已,我若是去了,半天就做一锅面,他能乐意吗?人想着赚钱呢。做快了,那就不是我的面了,那样我对不起师父。”我恍然大悟。
忽然,一个疑问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问:“这话你不跟别人说,咋偏偏跟我说了呢?”
老徐不答,反问我:“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老徐又猛吸了一口烟:“今天是我师父的忌日。”
我大惊。老徐又笑了,双眼泛着泪:“我呀,一年到头,也就在过年和我师父走的日子喝点儿。人老了,一喝酒话就多。我这几年看着你长大,看见你,我就想起来当年的自己。今天对你说的话,你莫要告诉别人。”他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道:“孩子,记住,人要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我认真的点了点头,老徐指指还在熬汤的大砂锅,又叹了口气:“那口砂锅,是师父传给我的。他老人家下地那天,来了几个穿黑西服的,他们告诉我其实师父当年是国宾馆的大厨,给那些中央首长做饭,鸡汤面是他的绝活。他政治案受了牵连被开了出来,从此隐名埋姓。”
老徐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我师父生前常说:‘砂锅百味,人生一炖。’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明白了:人一辈子就跟这锅鸡汤一样,不管加什么料,都得用心熬,用心炖,这锅汤才能有味。我们啊,都是经历过事的人,是汤里加过料的。啥都见识过了,其他的也就没再怕了。我这辈子,能做好这碗面就知足了。”
他转身,背对着我摆摆手说:“天都快亮了,你走吧,以后多来吃面。”说完,他又进了厨房。
我看着老徐,这个曾是浪子,如今已是匠人的男人,在灯下继续揉着他的面团。我仿佛看到他把灵魂一下一下融进了面团之中。
我起身离开小院,伴随着老徐鸡汤的袅袅香气,回味着老徐的人生百味,步入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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