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很美妙的梦,梦里有我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与仅有一面之缘的路人。这些男男女女都保持着卡通版的稚嫩,在一座现代化的森林里,无数的桥梁,铁轨拼接在一起,耸立着高矮不一的圆形石柱,河流倒挂在天上,四周扬起褐色的尘土。我们在这里冒险,像数码宝贝里的主角,但这个冒险故事却是没有情节的,因为我醒了,非常突然的,毫无征兆的醒了。
我通常只会被两种东西吵醒,一是膀胱里的尿,二是早晨的闹钟。现在却出现了第三种——楼下呜呜哇哇的争吵。在凌晨两点,雄厚且充满力量的男高音用标准的大连话重复骂着:“小兔崽子”,“你他妈的”之类的话。
我在床上躺着听了一会儿,才逐渐明白这并非是争吵,而是单方面的谩骂。我又躺着听了一会儿,然后腾的坐了起来,浑身赤裸的望向窗外。这可太刺激了,我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楼下清脆的巴掌抽打脸蛋的声音和脚踢在屁股上沉闷的声音不绝于耳,纱窗朦胧的给三个“小人”打了层马赛克,我隐约能看出是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面对着两个瘦小的孩子,一男一女,应该是两个高中生。那个“大男人”主要的攻击对象是那个小男人,他抓着他的衣领,用手拍着他的脸,威胁他“要是再出现这样的事,就把他打成残废,让他这辈子坐轮椅。”威胁过后又向他普及了下法律说“别以为年纪小就没事,照样也要抓进去判个三五年。”普法结束后他又捎带着介绍下自己的社会地位“是在整个大连市都是出了名的,上头的人都认识。再有这样的情况不仅要打成残废,还要关进去,后半辈子就在里面待着。”这句算是总结。
我看的开心极了,迫切想知道后续发展。我站在窗前,手撑在窗檐上,把头探到窗外。他们离窗户有十几米远,再加上高度的原因,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分清男女。现在他面向那个女孩,把右臂抻的很直,像只圆规一样画出个完美无缺的弧,啪的一声,比炸弹还响,比之前所有的声音都响,那个女孩踉跄了几步,险些瘫倒在地。之后我听到了许多被戳穿的谎言,也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女孩在假期刚开始的时候,向家里人说要和朋友去旅游,其实是住在那个男孩家里,天天与一帮狐朋狗友四处撒野,结果今天凌晨被她爸在某个娱乐场所抓个正行。据说她爸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只是一直没说破,像个侦探一样收集证据,等到今天展开他宏大的收网行动。我住的地方相对僻静,在这儿对他们进行判决再合适不过,所以我凌晨两点被吵醒,也是经过他周密谋划的。
男孩自知辩解无效,只得小声乞求别打那个女孩。他一扭头,狠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老子打自己女儿关你吊事,你他妈算老几呀你。”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尤其是这个吊字,用的极好。这充分说明了,女孩是他的“吊造物”,而非隔壁老王的,所以他打女孩,就像他剪指甲一样,旁人根本管不着。若我下楼与他理论,估计也能领到这句话。
男孩可能接着说了类似“我养你呀”之类的话,被他狠踢了一脚,后背咚地撞在电线杆上,男孩蹲在地上痛苦的捂着肚子。他破口大骂道:养你妈了个逼,你拿啥养,天天让她管我要红包是吗!
男孩蹲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缩成一团,像一枚蛋,从鸡屁股里扣出来的热腾腾的蛋。
他的脑袋快缩进胸膛里了,仅留一块头盖骨,任那个男人敲打,仿佛不敲出点什么来是决不罢休的。
他想要什么,或许只是宣泄愤怒,或许想找寻真相。他的女儿,扮演着受害者的角色,站在一旁纹丝不动。此时的她可能是浑身战栗的,牙齿上下打颤。但她与我的距离实在太远,我仅能看到她是站着的,保持着无辜的冷漠,像一尊雕像。男孩和女孩,都是雕像,唯有那个男人,在撒泼打滚。
他累了,扭头向女孩索要手机,开始打电话,一个接一个的打,大概是在打给女孩的朋友,他们是同谋,是一切的罪魁祸首。男人的嗓子已经有些哑了,他反复的重复着一句话:别在和她联系了!他要切断他们,用手里的手机,一根一根的,像赶苍蝇一样,把他们驱逐出女孩的世界。
通话结束后,他领着女孩走了,临走前指着地上蜷成一团的男孩说:我要是再看见你俩在一块儿,就打断你俩的腿!
他可能觉得不过瘾,又把之前说过的话全部重复一遍,最后,他报了自己的名字和家庭住址,还提醒男孩是“我”打了你,要是不服,就让你爸来找我。说完他和女孩开车走了。车灯在我的窗户上晃了一下,暖黄色的光透过整个夜晚,透过我的窗户。
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望向窗外的最后一眼里,男孩坐在马路边,抱着头,一动不动,像是在想些什么。四下无人,万籁俱寂,我并不关心男孩在想些什么,枕头残留着些许梦香,我想着其他的东西,与梦类似,却还是与男孩,女孩,和那个男人相关。
比如在男人一巴掌抽在女孩脸上的时候,男孩牙齿咬得嘎嘣响,双拳紧握,一个箭步径直将他扑倒在地,压在他身上,露出两道雪白的牙齿,似笑非笑的,一口咬住男人的喉管,“刷”得撕下块肉来。血像喷泉一样噗噗的往外喷,溅了男孩一身。他站起身来,在夜的中央,宛如地狱恶鬼,望向女孩的眼神,却格外温柔。
这是一个酣畅淋漓的噩梦,若我从这样的梦中惊醒,定会觉得自己的牙齿比平常锋利几分。
另一种也不错,女孩在男孩被打的时候,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冲着那漆黑的背影,狠狠的砸了过去。男人应声倒地,女孩一把拽住男孩的手,他们向夜的中央,不知疲倦的奔跑,去某个车站,去另一座城市,他们白头到老。
这样的梦,醒来就是损失,穿衣洗漱后的一天都是浑浑噩噩的,生活的动力在梦中也逃向远方。
或许还有第三种,可是由不得我细想,窗外又传来了新的声音,另一个宽厚的男人的声音。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他爸打你了?你说话呀,他爸打你了!
声音并不是很响,但语速很快,反复的说了好几遍。由此我可以判断出他是男孩的父亲,他姗姗来迟,在接近凌晨三点的夜晚,在居民楼簇拥的深巷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也看到了他,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说什么也没用。
我第一次听到了男孩的声音,与每个处在变声期的男孩一样,低沉且尖锐,好像一团火在嘴里噼里啪啦的烧着舌头,他大声告诉告诉我:没有!别他妈管了!。字与字之间从不停顿,在楼与楼之间撞击回响,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男孩的父亲在打电话,打给女孩的父亲,他亲切的称呼他为老哥,反复提醒他要冷静,没多大的事,一再指出事情的关键,他们俩都是孩子,这只是孩子间的问题。强调这样无法解决问题,应该理性对待,在几声“喂!喂!”之后,男孩的父亲骂了句“妈了个逼。”
他又向男孩问了同样的问题:他打你了吗?
他打你了吗?他开始放狠话,说明天要叫几个人一起去,不能这样就算了。他又骂了句妈了个逼。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男孩的态度始终不变,语气铿锵有力也显得苍白。这就是个坑,他认栽。就这样吧,没有办法,身上火辣辣的疼,他说一切从未发生。
我记得最后一段对话,是没有对话的对话,男孩说:爸,走吧,别管了,明天你还要上班。一切语言都被夜色销蚀,我翻身之后,再没听到任何声音,就像刚从梦里醒来的人拼凑的消散如烟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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