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在法拉盛的人群中看到了我，并快速地拍了一下我的手臂，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有点呆滞地看着她。她热情的笑容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应付式地打了招呼。我们曾经有些过节，再次见面担心的尴尬，就这样蒸发在夏天的阳光下。
法拉盛是纽约市附近第二大的华人聚居地，其繁华程度有赶超旧中国城的意味。1年前的3月末我短期造访纽约皇后区，并没有和法拉盛沾上边，除此之外每次到达纽约免不了在法拉盛的水泥地留下足迹。火车站旁的人行天桥底，小贩把青菜放在塑料膜上摆卖，旁边还有个算命的小摊，周六下午两点的街头，人来人往。与纽约的另外两个华人聚居地一样，这里与国内的闹市没有什么区别，除了遍布的繁体字和一些穿着定格在某个年代的人。
天桥下
“你咋不把头发剪了，这样子太炸了。”她问。
“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我哈哈大笑。
我们在一家甜品店相对而坐，我随便点了个甜点，由于没有少糖的选项，她硬着头皮点了一杯冷饮少冰。之后的对话似乎有些难以展开，我们相互告知了一些近况，主要是我在说，她在听。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呢？”她问。
“不知道，回国流浪一段时间再说吧，或许去酒吧驻唱或者弄些创作类的活做做。” 我答道。
“这样挺好的。”她不太擅长接话，我们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冷饮还没上来，她再次转头示意服务员加快速度。
纽约曼哈顿的街头
几年前，我们聊到纽约这个地方。我得知她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再次踏足这座城市，哪怕只是旅游观光。硕士毕业之后，刚拿到驾照的她独自开车到纽约，穿过以恶劣交通闻名的曼哈顿岛，像许多留学生一样搬到纽约寻找机会。“因为是留学生的签证，我也没找到像样的工作，就在一个政府部门当实习生，没有工资。后来换到一家小公司，老板歧视华人待遇也不好，工作签证更是想都别想，过后的一段时间根本不敢提起这座城市。”我当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压力，她继续说，“那时候临近中国的新年，纽约下着雪，第二天还要上班，我花光身上剩下的10美元买了点烧腊和两个包子，就当给自己过年了。”
服务员把甜点端上，我匆匆吃完，生怕沉默会引起尴尬，但其他话题没有继续展开，我们商量着下午要去哪。打了几个电话，附近的KTV都爆满，总算找到一个有包间的，就结账准备离开。那杯冷饮只被她小嘬一口，她并没有把这杯带走的意图。
“太甜了，KTV哪会让你大摇大摆地带喝的进去。”
法拉盛的一角
当我们非常不愉快地从KTV的二楼回到大街上，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音响差歌单旧卫生不好这一类问题且不说，强行要求补缴小费的KTV差点毁了这一天，难怪其他店都是爆满的周六下午，只有这家无人问津。我们从那家冷清黑暗的KTV里下来的同时祝愿它早日倒闭，而法拉盛的街头的繁华依旧，我错感恍如隔世。
“你坐地铁来的吗？”我问。
“开车，地铁到差不多长岛那个方向就没有了” 她继续向前走着。
我们走进了一个超市，柜台上放着美国药监局严格管制的消炎药，但中文的“进口”包装，让语言不通的药监局无从下手。过道拥挤得让人发慌，走在人来熙攘的地方和在城市里开车都是她从前抗拒的事情，如今，她从容地穿梭着。
“不习惯又能怎么样。”那是她的回答。
“这次旅行之后你或许就能找到出口了。”她背对着窗户坐着。
晚饭在火锅店里，继续的交谈中得知她现在过得很不错，之前所承受的压力和焦虑似乎消失了，或许有新的，但她不愿多讲。
“现在的工作很轻松，工资还算满意，工作签证也在办理之中，再过一段时间准备换一辆新车，先租后买。” 她帮我把生羊肉倒在清汤锅里。“纽约的房子是不想了，贵得离谱。”
“你接下来的几年要呆在纽约吗？”我捞起一块煮老的羊肉放到自己碗里。
“是的，这个签证下来也换不了地方。”她看着我，“这个月卖了点货还拿了些提成。”
当我得知提成的金额之后，赶紧让服务员多上了一瓶啤酒，要是换作从前，她会嘲笑我：你就这点出息，然而她只是低头看着翻腾的火锅，有些疲惫。
火锅店的音乐音量很大，我让服务员把音量关小，好让我们的对话容易一些。窗外的阳光慢慢变得温和，法拉盛的热闹从来没有被影响。
法拉盛的街头
地铁慢慢停在了法拉盛的站台上，她执意要送我到时代广场的车站。
“没事，我好久没有去时代广场了，太远了。”她回复了几条微信，把手机放回到包里，“你在美国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是的。”我点点头，“都在我车里放着，能卖的都卖掉了，几年生活下来最后只能剩下两个大箱子。”
“那副画呢，没有给你亲戚挂在家里么？”
“让我卖掉了。”
“啊？卖了？那画现在买不回来了。”
我们并排坐，专心地聊着，地铁的轮子碾过夜色，发出没有分贝的声音。
时代广场附近的地铁站
时代广场人山人海，她带我走进一家店里，对于颜色和款式的认同让我们重温了一些默契。卡通人偶在与游客合照，准备着过后收取小费；当年强塞“免费”说唱专辑的人消失了，更多形形色色的脸庞出现在街头。游客们拍着照，警察在路边巡视，烦躁的司机按着喇叭，人流在移动，我们走散了又聚头。
时代广场
晚上9点的站台。
我对她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纽约。”
她看着我：“要是工作签证顺利通过，明年我在广州面签的时候见。”
我们匆匆地拥抱了一下，有些事情似乎在冥冥中和解与消散。
再次互道再见之后，我转身向后走去，脑中犹如失足落入水中的瞬间一片空白，我，忘记了回望。当我想起来的时候，地铁入口的栅栏处只剩几个无关的行人。我呆站在原地，纽约的门，早已无声地锁闭。
巴士在凌晨1点10分准时出发，我戴着眼罩，塞着耳塞，不想看街上的霓虹，纽约停住了时间，让我无法入睡，车，在45分钟的拥堵后才开到曼哈顿街头。我终于忍不住推起眼罩，摘下耳塞，盯着建筑上光影的变换，就像我两年前离开和一年前驶入这座城市的时候一样。巴士驶出林肯隧道进入新泽西，曼哈顿的一角映入眼角，我连忙转头，高速旁的小坡迅速地把她遮挡起来，只剩下往后疾驰的的路灯。我的心脏快速跳动，胸口堵得像失去了氧气，沉默地叫喊着，寂静的回声扑面而来。再次带上眼罩，黑暗中，纽约这座孤岛突然在我身后升起，融化成那个熟悉的太阳把萦绕的晨雾慢慢退散，光线刺穿了我的身体，把我的影子无限拉长，影子融入夜空中的黑暗和黑暗中倾洒的繁星。
曼哈顿岛的一角
清晨6点，巴士到达佛吉尼亚州的Alexandria，我下了车，美国清晨的阳光才刚刚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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