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所有人宠着的女孩是什么样?就是马英姿这样:
骑着自行车在巷子里横冲直撞没人敢说疯,发辫因跳绳踢毽子变毛变松,汗水把麦色的脸蛋画成三花脸,男孩们也不敢说她丑,岂止不敢,还想着法儿陪着笑脸哄她开心。
何巧果就没这好命了,虽然她比马英姿白净,辫子梳得溜光水滑,走路规规矩矩,不言不语不疯不闹,男孩们却视其如寇仇,从教室门口走到座位的十来步里,她要被揪辫子,被扔纸团儿,被骂“妖精”“女特务”,临落座时,她还需仔细擦一遍桌凳,因为上面总有东西,比如一个甲虫或仙人掌刺……
两个女孩是同班同学,一个是革委会主任的女儿,一个是何财主的孙女,一个根红苗正,一个是罪恶的种子。1974年的五柳镇,阶级斗争依然热火朝天,何巧果的一家是镇上的“坏分子”,何巧果本人则是三年一班的斗争对象。
谁让她是班里唯一的“四类分子”的后代呢?尽管她长得不丑,但这其实恰是一宗罪,电影里的蝴蝶迷,女特务不正长她这样儿吗?晒也晒不黑的白净,还有何家最有标志的高挺的鼻梁,乌亮的头发……活脱脱就是老财主何俊昌的遗传。
何俊昌第一次被五花大绑在戏台上批斗的事,马英姿不记得,因为那时她还没出生。听她爷爷奶奶说民兵让何老财认罪时,他说他没罪,还说他一个儿子打过日本,战死在台儿庄了。
“他儿子是国民党反动派。” 马英姿的爷爷说。
“啥叫国民党反动派?” 马英姿问。她总在电影里听到这个词,共产党是好人,国民党是坏人,这个她知道。和男孩们玩“好人坏人”打仗游戏,她总是“好人”的头儿,拿着哥哥做的木头枪从城墙土坡一路喊着“冲啊”冲下去,把坏人国民党打得屁滚尿流,当然也允许“坏人”反攻,但结果必须举手投降,被好人骑在背上走几步,这是游戏规则。
马英姿的爷爷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是“反动派”,他不识字,他很可能以为是“反动牌”,因为他给马英姿的答案是: 国民党举着牌子。
这解释让马英姿很糊涂了一阵儿,举牌子这事儿她见得多了,戴着红袖标的二哥三哥就是学校举牌子的,每次游行举着写着大字的牌子,威风凛凛走在最前边,把路边的女人们看得直冒金花,所以,坏人国民党怎么可能也举着牌子?
好在马英姿读书认字后自己弄明白了,不过爷爷的解释却扎了根,后来一提国民党三个字,她脑子里必定跳出举牌子的画面。以至于她上高中第一次举着运动员入场引导牌,英姿飒爽地走在跑道上时,脑子里突然冒出“国民党”三个字,她噗的笑出了声,不想,那个灿烂的笑击中了英俊少年于彬的心,他当时正在主席台播音,明艳少女的那一笑,像磁石,他听到自己的心针咯噔一下。
而少女马英姿不知,此人后来竟成了她和何巧果的一个交集。
本来她与何巧果不可能有交集。她是班长,是众星捧着的月亮,而何巧果只是角落里的一棵矮草。当何巧果瘸腿的爸爸和其他地富反坏被拉到主席台上被批判时,她是带着大家喊口号的小女杰,何巧果只能低着头,在鄙夷嘲弄的眼光里颤抖。
即便在班里她们也没交道,连发作业本都不需她动手,因为刚抱回作业本,何巧果的那本就被调皮男生抢去练习“飞盘”了。他们技术很高,包着牛皮封纸的作业本像块小飞毯 ,从讲台嗖地 “飘”出去,然而结果却是不偏不倚恰好扔在何巧果怀里。而何巧果接飞盘的技术也很娴熟,一点都没有被偷袭的狼狈,总能稳稳接住。马英姿后来很怀疑那些男孩阶级仇恨的真实性。
等马英姿读了师范学了一点儿童心理学后才明白,那些难为何巧果的男孩其实是伪装最深的“叛徒”: 他们表面说着讨厌,内心其实很喜欢。
怎么可能不喜欢? 像何巧果这种清静文雅,随便穿个布褂都比别人好看的女生,怎么可能被讨厌? 他们也许只是怕被说同情“地主婆”,不敢承认罢了!不然怎么会在同学聚餐时,一个个凑到何巧果身边赔情道歉献殷勤,说自己也曾暗中保护过她?
那是高中毕业后的聚餐,五柳镇中学高考成绩放榜,马英姿,何巧果,于彬三个人的名字散布其中。
于彬与何巧果最后去了同一个城市读书,马英姿起初并不以为然,因为于彬是她的。他们是学霸级的金童玉女,几乎全校都知道他们在恋爱。
因为他们的“早恋”,班主任还大伤脑筋,叫家长、开班会、促膝谈心百般阻挠,他俩的保证书都不知道写了几回,但当大人们发现强拆反变为助推后便泄气了,不得不放手了。后来大人们也给自己找到了台阶——
“两人成绩没受影响,互相督促一起进步也可以……”
“搁以前十六岁就抱娃娃了,谈恋爱也正常……”
如此这般,马英姿和于彬成了同学嘴里的“老公老婆”,虽然他们也就是背着人拉拉手的程度,毕竟是男女并肩同行都被指戳的时代,能公然相好已经惊天动地了。至于拉手后还可以怎么做,马英姿没有概念,于彬也没有,他们觉得已经比别人得到很多特权,够美好了。
在送走于彬后,马英姿才尝到了相思苦,看到校园里情侣亲昵,她会嫉妒,看到宿舍里晚归的女伴头上带着草叶,衣服揉皱的样子,她会整晚联想,她想着那草地上打滚的是自己和于彬。
“不要脸!” 这是那些没男友的女孩们的口头禅,接下来便详细描述她们目击到的“不要脸”细节: 楼道拐角处、小树林里、食堂、卫生间……最后以“啊、呸!”结尾。
愤怒申讨并没有让女孩们变成修女,相反,她们的身心发育更加速了。学期结束时,申讨会已变为两性交往心得交流会,在偷偷看了几本“坏人”写的坏书后,马英姿像只捂了几个月的苹果,彻底熟了。
熟了的苹果自带香精,可口诱人。而于彬仿佛比她还要成熟,南方的鱼米把于彬养得白皙如玉,玉树临风,寒假一见,两个人就毫不犹豫地滚了床单。
有了肉体关系的男人女人,是带着荷尔蒙的蜂蝶,飞到哪里都会引来同类。马英姿周围吸引了一些追求者,但她不理他们。她知道自己风姿绰约比一般黄毛丫头有看头,但她是好女人,打小就是“好人”的头,她是真爱于彬,是打算一心一意厮守一辈子的。
于彬的信并不长,但从两人那样以后,每次来信都会有肉麻的句子,比王小波的还肉麻,都是没法拿出来发表的儿童不宜。
一周一封,你来我往,马英姿不慌不忙地安安妥妥地享受着她的爱情,直到有一次收到了何巧果的一张贺年卡!
虽然上面只有四个字“新年快乐”,但马英姿嗅到了于彬的味道,那是一种有着羊奶香的汗味儿。
马英姿写信:何巧果为什么给我寄贺年卡? 你们见面啦?
于彬回信: 老乡会见的面,她说想联系联系老同学。
信里对何巧果轻描淡写,重点内容依然是肉麻情话。马英姿稍稍放了心。但室友们不放心,在大伙七嘴八舌添油加醋一通分析后,马英姿决定趁五一放假去看一趟。
“来吧!” 于彬痛快地回信。
她去了,宾馆里颠鸾倒凤如胶似漆。
“何巧果呢?” 天一亮她懒懒地问。
“不知道啊,不是一个学校的,离得也远,她在马尾区呢。”
“她没男朋友吗?”
“不清楚。” 于彬翻着一本书,宾馆的枕头太软,他整个脸都陷了进去。仿佛被马英姿发亮的眼睛刺得不舒服,于彬翻了个身子。
然后马英姿看到了那两排齿痕,在肩胛骨上,细碎的,女人的齿痕。也许意识到了什么,于彬立刻又转过身,嘻笑着把马英姿搂在了怀里。
马英姿没有说话,她对准于彬的脖子狠狠咬了一口,然后穿衣。她眼里嗓子眼里只有翻滚的热血,于彬解释什么她听不清楚,她只记得甩了他的手,打了他的脸。
马英姿再没谈恋爱,她疯魔一样学习,做了三年的优秀生,毕业后却放弃好单位的邀请,自动请缨赴边疆做了一名教师。
她拼命工作,事业顺风顺水,十年后她已经是教育界的宠儿,名字常出现在教育刊物上。不久,不到三十四岁的她被作为干部培养对象调回了省城。当她戴着五一奖章站到主席台上,接受鲜花与掌声时,她第一次长长出了一口气。
“祝贺你,马英姿!” 一双白皙莹润的手伸过来。
“……何……” 马英姿立刻目瞪口呆。
“何处长。” 旁边有人提示。
马英姿石化在那里!眼前这个身着藏青西装裙的气质美女,就是当年低头坐在教室角落的何巧果吗?
“祝贺你,英姿。” 何巧果再次祝贺,声音沉着得像个新闻主播,表情也和蔼可亲,是时下标准的女官员们的脸谱。
马英姿想不起自己如何走回到座位上的,她有种被戏弄的感觉。
在庆功茶话会上,何巧果端着高脚杯像花蝴蝶一般流连于各个贵宾桌间,这让普通席位的人有点儿看不惯了,尤其是马英姿身边的两位女人。
“这何处长现在是大红人啊,这么年轻就正处级干部。”
“漂亮脸蛋是通行证嘛。”
“她结婚没?”
“谁敢娶啊?老薛不放手,谁都别想!”
“薛金山?”
两个女人声音突然压低了下去,继而又爆出一阵笑声。
“听说,原来的男人还跳楼了?”
“在医院里住了好多年了,估计一辈子废了。”
“你们好!” 播音主持般的声音飘过来。
“啊呀!何处长,您好您好!” 两个女人慌不迭地站起来,堆笑欠身,嘴巴不停地夸赞“何处长真漂亮”。
“马老师,来!” 何巧果端着酒杯冲马英姿微笑,马英姿起身,也端起了酒杯。何巧果与众人碰了杯,一饮而尽。
众人落座,何巧果冲马英姿做了一个小小的招唤的手势,马英姿会意,起身离席。
酒店的露台遥对着二龙湖的灯塔,风吹着喝了酒的两个女人,眼里的灯塔变成了重叠的几层幻影。
“我要去日本了,英姿。”
“他呢?”
“就是为了他。”
“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马英姿将刚才听到的信息,不加整理地抛了出来。
“我们没有结婚,他……一直等你,写信你也都不回,后来连音讯都了,要不是报纸上……”
“还不都是因为你!!” 一股酒劲冲上来,马英姿突然爆发,切齿道:“你现在把他害成残废,要跑了,是吗?”
何巧果惊愕地望着表情扭曲的马英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你听我说,英姿,他,他是因为一直得不到你的消息,得了抑郁症,跳楼了。”
“鬼才信!你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人!” 马英姿胃部一阵痉挛,她伏在栏杆上痛苦地压着胃部。
“好人?” 何巧果突然一声冷笑,继而望着灯塔,低声而硬硬道:“和我相比,你们遇到的好人够多了!” 她盯着弯腰呕吐的马英姿,冷冷地说:“当着一个孩子的面,肆意侮辱她的至亲,摧毁她仅有的一点自尊,有谁问过她,什么是好人?好人在哪里?”
马英姿吐得浑身发软,无力地说道:“于彬没有害过你,你凭什么……”
“因为他爱你!而那时我恨透了你!” 何巧果直言不讳。
“你……没爱过于彬吗? ” 马英姿恨道。
“我没爱过任何人!那时的我只有恨。”
“那你……” 马英姿想到于彬的肩胛骨,胃口又是一阵恶心。
“齿痕吗?哈哈!那很容易。老乡会郊游,大家在草坪野餐喝醉疯闹,我让一个二货女生趁于彬喝醉后咬的,我们都知道你要来了,别人只当是恶作剧。可我是有意的。”
“无耻!” 马英姿想说这句话,可是心中隐隐作痛,她不想说,因为她不敢再听,她怕听到让她更痛的东西。
“我累了,” 何巧果突然说,“不想恨了。” 夜风吹着露台上一排葱郁的假竹子,碎影摇晃,四处一篇寂静。
“你什么时候出国?” 许久,马英姿问。
“下周。我……早递了辞呈,以后可能会定居美国。”
“他……也要去吗?”
“我想带他出国治疗。他的腿没问题,是头部……”
“不必了,你自己走吧!他……我来照顾!告诉我他在哪个医院!”
马英姿走马上任的那天,收到了何巧果寄来的电子贺卡,没有文字,只有音乐,背景是GoldenBirdge。
后来同事告诉她,当初是何处长四处活动,把她调回了省城。
何巧果走前帮马英姿把于彬接回了家,虽然他已失语多年,人也呆滞,但马英姿没有绝望,因为在他看到她的一刹那,热泪盈眶,模糊不清地喊出了“英姿”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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