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李磊 原刊于《穗》文学期刊2017年第二期 金穗文学社出品
天太热了，大头从李辉家看完冷饮机，一刻也不敢在太阳下多待，小跑着回家。
被太阳烘烤过的土地，一时浮土飞扬。大汗淋漓的大头居然有了一种战士驰骋疆场的伟大和兴奋。
大头家的小院里有棵枣树，枣树庇佑小院倒是有年头了，尽管结的枣不甜，但也能挡风挡雨、在这大伏天里还能还小院一丝清凉和静谧。
小院不大，枣树下有水泥砌的水池，水池中间竖着根自来水水管。大头不管不顾的拧开水龙头，连捧了两捧水，拍到脸上和头上，凉水激的他颤抖了一下。大头甩了甩头，水滴飞溅，像一只精力充沛的落水狗。
水珠在大头的头上缓慢流过，他前额上的乌青伤痕还在隐隐作痛。
大头又灌了两口自来水，心想这温吞吞的自来水果然就没有李辉家冷饮机造出来薄荷味儿的冷饮好！
灶屋里奶奶已经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晚饭了，奶奶听见院里的动静，瞋问：又跑哪野去了，一放暑假就脱了缰了，作业写了吗？！
大头跑进厨房：奶！李辉家买了冷饮机，插上电里面的泉眼就能喷出来薄荷味的冷饮，可凉可凉了。
奶奶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反诘道：肚子疼的时候你可别叫唤......
大头无趣的强调：就尝了一口，薄荷味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奶奶终于抬眼看了大头一下：去，往操场上泼盆凉水，挨黑儿咱去凉快凉快！
大头得令，取过洋瓷盆，到院子哗哗的接水。
洋瓷盆是爸爸在单位上得的奖品，盆底印着“咱们工人有力量”，笔体刚劲有力，爸爸说是毛主席的字。大头觉得毛主席真辛苦，日理万机还要在脸盆底子上写字。盆底还有一块铝片焗的补丁，那是大头去年打破洋瓷盆后修补的痕迹。
水还没接满，灶屋里又传出命令：再把操场上晒的豆酱端回来，太阳一会儿就没劲儿了。
晒豆酱是奶奶最拿手的了，秋冬时节一家人都要靠夏天晒的豆酱就着馍馍吃，香的狠！家属院里的老师和家属们也都来向奶奶学习晒豆酱的技巧，但难得其法，味道上总是稍逊一筹。
大头接满水，颤颤巍巍的端着往院门口走，对于7岁的大头来说，一盆水的重量确实有点勉为其难了，刚用水冲过脚，塑料凉鞋一走一滑，大头走的也越发小心了。
出了小院门往西走，就是学校的操场，操场上一圈的环形跑道是学生们用煤渣垫出来的，操场中间有一块平整的柏油场地，场地两端各有一个篮球架，篮球架用大石头压着，历经风雨、屹立不倒。李道宽老师曾研究大石头，说是清朝“察院”的石碑，模糊着还能看见字迹。石碑是破四旧的时候打碎的，石碑虽破但用途仍在，不仅保证篮球架不倒，还忙里偷闲帮家家户户晒豆酱。
奶奶晒的豆酱有一种特殊的咸香，大头仅用鼻子就能准确的分辨出哪一盆是自家的豆酱。大头家的豆酱是用豆青色的厚陶瓷盆盛的，陶盆上绷着一层白纱布，纱布是公疗医院做护士的婶婶拿回来的医用纱布，细密结实又透气，是奶奶晒豆酱的必备神器。其他家晒的豆酱则不注重此细节，有用塑料网罩着的，有压块缺角玻璃的。大头把洋瓷盆的水放下，探出头把鼻子压在自家豆酱盆的纱布上，纱布弹性很好，鼻尖一下子就接触到了豆酱，白色的纱布上有了一点褐色的印渍。大头陶醉的嗅了嗅，甚至小心的舔了一下，豆酱还没有晒好但香味已经出来了。
就算是快落山的太阳仍是有些热度的，篮球场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大头从豆酱盆里抬起头的时候却看到了操场西侧的家属院走来一个小朋友，端着一盆水，显然也是大人指使来操场上泼水的。大头额头上的伤不禁一紧，大头意识到是谁过来了---李大庆。
仇人见面，因隔着篮球场，尽管眼红但相对和平。昨天傍晚时分大头和大庆刚打过一架，就在双杠那边，原因是大庆突然咬了一口佳粟妹妹手里的饼干。佳粟住大头家隔壁，她爸爸妈妈分开了。奶奶说她爸爸是岳阳人，吃不了河南的馍馍面条，佳粟的妈妈也吃不动岳阳的硬米饭。佳粟爸爸走后常常寄来一些难得一见的食品，比如这种一面黑色一面黄色中间还夹着奶油的饼干。大头陪妈妈去佳粟家给佳粟妈妈说新爸爸时曾尝过一块，饼干被放在一个方方的铁盒子里，铁盒子上印着一个大眼睛红脸蛋的女孩，女孩卷头发还歪着头，用手指指着自己的红脸蛋，洋溢着一脸的幸福，大头总以为佳粟也能和那个饼干女孩一样幸福。有时大头甚至希望自己的爸爸也不爱吃馍馍面条、也去岳阳、也能寄回来饼干，不过大头的爸爸是五七工厂的工人，土生土长的河南人，每顿饭不喝稀饭都能吃掉好几个馍馍，豆酱都能蘸掉半碗，他是不会对馍馍和面条反胃而离开河南的。
大头和大庆本来在操场上玩双杠，佳粟边吃饼干边看。有女孩在旁边，大头和大庆都分外卖力。他们在玩一种叫“撵杠”的游戏：在双杠的两头，分别握住双杠翻个跟头后开始你追我赶，被捉到的显然是输家。早产儿大庆显然没有大头的敏捷，渐渐现了颓势，但大庆突然放弃了撵杠，斜着改变了奔跑的方向，冲着佳粟过来，一口就咬掉了佳粟手里的饼干，佳粟吓的呆了一下、随即便哇哇大哭起来。
大头是吃过佳粟家饼干的，又被佳粟妈妈嘱咐过要保护好妹妹。看大庆游戏玩赖、又欺负妹妹，不禁热血上头。大庆甚至还没来得及品味饼干，便被大头揪斗在一团。大头自以为是正义之师边打还边叫喊“叫你欺负人...叫你欺负佳粟”，一时吸引了操场上玩耍的很多小朋友来围观。小孩之间打架虽没什么力气但也是拳拳见肉的。尽管是见义勇为并先发制人，大头也没能全身而退，额头上被打出一片乌青。大庆也没占到什么便宜，脸上也挂了彩。恶战在小朋友的一声“卢校长来了！”的虚假警报中结束，打架的和围观的一哄而散，操场上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卢校长是这所高级中学的当家人，一把手。大头的爷爷是二高的老师，大庆的后爸也是二高的老师。大庆、大头、佳粟、李辉他们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学校家属院里。在小朋友眼里，卢校长几乎就是如来佛祖一般的存在，卢校长不仅能管学生和老师，更是能管到后勤、实验室、小医院和小工厂，当然也管家属院的家长里短，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
一把手卢校长平日不苟言笑，喜欢披着外衣背着手走路，心事重重、忧国忧民样子像极了电影里的领袖。心怀天下苍生的卢校长自然得到大家无比的爱戴和敬仰，奶奶每年晒好的豆酱都会亲自送去一满碗给卢校长和唐医生尝个鲜。
唐医生是校医院的医生，细细的眼睛细细的腰肢细细的脚踝，她是卢校长的妻子。相对卢校长的严肃，唐医生可不是一般的温柔，她声音也是细细的。家属院的小朋友一般不爱去校医院玩，消毒水的味道总能唤起小朋友臀部肌肉痛苦的记忆，但如果去了，唐医生总能变出一粒山楂丸来奖励小朋友的勇敢。唐医生和卢校长没有孩子，唐医生很稀罕小孩，吃着山楂丸的小朋友会被她抚弄着头，研究上一番头上到底有几个旋儿。
大庆头上就有三个旋儿，大庆是早产儿，刚出生就进箱子里烤电，差点就应了“三旋死的快”的河南民谚。大庆在篮球场的另一侧篮球架下均匀的泼了水，转身离开时，居然狠狠的“剜”了大头一眼，大头看大庆敢用眼神挑衅，豹子一般的撵了过去，大庆听见动静跑的更快了，大头一直撵到大庆泼水的地方，看大庆跑回自家院里了方才作罢。壮志未酬的大头突然计上心头，看四下里无人，大头便把裤衩斜着拉开，在大庆刚刚泼水的地方哗哗的尿上了一泡。
吃罢了晚饭，大头急火火的拿出草席、毛巾被就等天黑下来。等天黑下来了，奶奶就会带他去操场上乘凉了。天黑的可真慢，佳粟都来了，大头和佳粟又在小院里玩了好一阵，天才真正黑了下来。
小时候的天黑才是真正的天黑，夏天的夜晚才算是真正的夜晚，漫天的星斗银钉一般嵌在夜空里，银河则像一条玉带一般横跨苍穹。
大头卷着草席，头顶着毛巾被，还踉踉跄跄的搬着奶奶的马扎，催奶奶快走快走。
篮球场上已经有了乘凉的人，孩子们大都躺着，大人们还碍于礼数都坐在自家的椅子上相互喷空儿（河南方言：聊天）。大头跑到自己泼水的地方，水已经干透，地上阴阴的散发着凉意，他铺上草席，把毛巾被丢在席上，帮奶奶摆好马扎，大声的喊奶奶。
奶奶摇着蒲扇，慢慢的走来，乘凉的人们都相熟，纷纷叫奶奶“三大娘，来凉快凉快啊”，奶奶笑着回应着。
奶奶走过来的时候，大头已经躺下看星星了，夜风吹来凉意，大头把毛巾被盖在身上。大头很喜欢这个毛巾被，这个毛巾被是爸爸发的“劳保”改的，奶奶亲手把六条劳保毛巾缝制起来做成这个毛巾被。毛巾被盖在身上，有一种粗糙的温暖感和安全感。每个毛巾的边上都写着“五七工厂”的字样。大头再小的时候，还不识字，总以为爸爸是在“武器工厂”工作，每天都盼望爸爸能带回来一把冲锋枪，认识字后，这个愿望反而落了空。
王道勤老师搬着椅子也凑到了奶奶身边，王老师是教化学的女教师，肯专研。最近她在研究奶奶的豆酱配方。“三大娘，我按你说的方法晒的豆酱怎么味道差一点啊？”奶奶摇着蒲扇说“今年的盐不咸，得多抓一把啊！”“盐是氯化钠，没有咸和不咸的区分啊！”王老师吊起了书袋。奶奶这种完全凭感觉的家庭妇女败下阵来，心有不甘的强调了一遍“咱家今年的盐吃的比往年就是快啊！”
大头的鼻子很灵，他闻见了唐医生的味道。看到唐医生也来乘凉了，李辉的妈妈赶紧搬着椅子凑到唐医生旁边，小声的絮叨着李辉的爸爸在家里的干活不下力气，农村老家的地也撂荒了，李辉学习也不上进。絮叨了半天，唐医生都轻声的应着，并不轻易给出判断。李辉的妈妈终于还是拐到了冷饮机的事情上来，“唐医生啊，咱想和卢校长说说，咱家买了个冷饮机，教师们夏天里热了渴了能喝上冷饮，学生们下课了也能来喝，喝了不热了上课也不打瞌睡不是。”唐医生还是轻声的应着。“你看看，唐医生，咱也想了，学校老师喝冷饮咱都不要钱，学生们5分钱能喝上一大杯，李辉他爸想从学校传达室那儿牵个电线，冷饮机就摆在学校大门口，咱也想着跟唐医生讨个主意不是？”李辉妈妈的声音不大，但大头还是听了个满耳。唐医生片刻道：“可不能用生水啊，生水喝了坏肚子。”李辉妈妈看唐医生松了口，忙不迭道“咱用开水，用开水做，可不能用生水，可不能！”。
30年后大头回县城再遇到李辉时，李辉已经是县城饶有名气的企业家、政协代表李总了。凡沾“冷”的都是他的事业，开始是冷饮机后来是冰柜、冷库，再后来是冷链物流。当然也顺便涉足了殡葬行业的冷冻水晶棺材。李辉酒后和大头说唐医生去年死了，用的也是咱家的棺材。大头则想起当年李辉妈妈和唐医生的对话，再看酒酣耳热的李总志得意满，不禁唏嘘不已，感慨良多。
躺在草席上数星星的大头突然闻到西瓜切开的香甜味道，老远就听见大庆妈妈在热络的招呼大家“吃瓜，吃瓜，来尝尝，刚开的，刚开的”。大庆妈妈是米世梅老师，她以前是乡村民办老师，改嫁给李道宽老师后才搬到了城里，现在在三小当老师，教大头、大庆、佳粟、李辉《语文》，有时也能教《数学》。米老师课讲的一般，但奶奶说米老师会做人。米老师是带着大庆嫁给李道宽老师的，大家也都说米老师会嫁。
李道宽老师可是二高的传奇人物，他左腿膝盖以下是截肢的，平时架双拐走路。李老师身残志坚即使驾着双拐也走的是风风火火，如履平地。上次学校的春季运动会，李老师身穿红色跨栏背心、单拐上阵、连跑带跳的完成了100米，身上的肌肉跟牛腱子似的，引得全校师生热烈的掌声和呐喊。李老师课讲的好，博古通今，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更重要的李老师声音洪亮，还能卷着舌头说普通话，倍受师生尊敬。大庆则吹牛说他后爸是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受的伤，大头问过爷爷，爷爷笑了笑没言语。和大头认为爸爸能造冲锋枪一样，孩子眼里的父亲都放大的犹如电影里的英雄一般睿智伟大无所不能。
米老师挨个给大家发西瓜，大头也接到了一小牙。米老师挑了一块大的拿给了唐医生，唐医生轻声问：有喜事？转正的事情办完了？米老师大声回答说：办完了，后晌刚办完，民办转公办了。大家恍然大悟，真是喜事啊。
吃完瓜，大头缠着奶奶讲故事，奶奶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天上星宿、地上白胡子老头的故事，尽管大头都听过无数遍了，大头还是愿意听，愿意听.....
远远的听到李老师驾着拐也来乘凉了。李老师中气很足，问“大庆咋又尿床了？一股子尿骚味啊？”大头听后赶紧用毛巾被盖住了自己的大头，闻着手上残留的西瓜的味道，大头羞赧的想，明天咱还是跟大庆和好吧......
（原刊责任编辑 张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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