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星星

回老家十多天，每晚都有星星。

村庄到了夜里总是寂静，寂静会让夜更显深邃，暗黑，反过来，暗与黑使得寂静更加盛大。天地间只剩小河远远地向南的流水声，看不清轮廓的此岸和对岸村庄，巍峨消失在夜里的连绵群山。它们都在夜里，得到某种疲惫后的安息。有时，不在人群中，不在目光里，不在光照耀的地方，看不到，不出声，一个人，蛰伏，退避，隐匿，不存在，反而真正存在。

院里看星星，其实非常黯淡。大概要光连接光，一片片，才能相互迸发耀眼，璀璨，闪出尖的光芒。近视的缘故，心也很惘然，有时甚至要反复凝心聚神，才能看清，天边微茫的一点白光和无数点白光。它们似是挨挤着，却并不汇聚，自成一体。也许就是咫尺天涯的远，万水千山的近。星星与星星，再繁多，也谈不上热闹，各有各的清冷。细圆小数点式点状的白，定在那，间或消失，没有多余东西。

天上星，如同人间烛火。一盏烛火，诗人说是一盏离愁。对于普通人，这火，只足够映照近前的一张脸。火光飘忽，随风摇曳，脸也越加朦胧，添了许多生而为人的脆弱。

村庄还未通电那些年，农人很少在夜里忙碌。一来白日在土地上流淌汗水，已经足够疲惫。二来夜里点灯，耗蜡烛或煤油。即便有急事，更多时候选择摸黑而做。因为熟练，黑也不碍事。有风的夜，灯会熄灭好几回，用手拢着，替烛火遮风挡雨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

母亲在这年盛夏的夜里，常常闲坐院心刷短视频，看来看去都是周围人。他们进地摘豆，展示瓜瓜果果，有时锄草，或是鸡猪今天如何，家里最近吃食怎样，总之，很是热闹。再不同往日，聚在一起，亲热却也有各种龃龉。现在短视频里相见，反而能看到很多人身上很多不一样的面向。都活泼泼地，对生活有自己的创造，热腾腾地不吝啬一展歌喉，唱唱跳跳，哈哈笑笑。没有从前那些年喑哑之苦楚与被推逼到内心无人角落的怨恨。也有借山歌诉说自己诸多不容易之处的，却似乎不是想要他人安慰，围观，更像是顺着时间的河，通过如今的记录，在沿途逐一看望自己，拥抱自己。

有个隔壁村的，对短视频平台功能玩得更熟些。母亲给我看她变装的小视频。固然五官好看，多年生活摧残，平日里已经被磋磨得和农村所有妇人一样，长着同样面容，拥有同样表情，就是苦，就是疲倦。然而在视频里，她却熠熠生辉，有种刀马旦的气质，凛冽，无惧人生风霜。又仿佛是自己做大佬游走上海滩一般，有锋芒有谋略。当时心里挺震撼。原来，母亲们，妻子们，人生会有很多种可能。

星星到底是更亮了点。虽则永远不可能成为太阳，但时光千年万年，人间倏忽几十年，村庄终究还是迎来变化。再怎么苦，终究有了点甜。再怎么黯淡，夜里还是有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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