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江边小城,终日喧哗吵闹,但万事都激不起麻木的人们心中的涟漪。身边发生的所有残忍的、痛苦的、悲哀的事都好像只是江对面吹过来的带着一点腥味的潮湿的风,顶多在来来往往人们的耳边打一个旋儿,就潦草离场了。
潮湿和闷热交织的夏天里,没有人愿意踏出家门。户外是太阳的炙烤,是汗腺的分泌,是蝉鸣的聒噪,每每眨眼都让人眩晕和窒息。
在这样的小城的这样的夏天里,宁远死了。
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一旦捱过了热得几乎快要凝固的午时,江边就开始漫过徐徐的风。发现他的是那个每天都会在码头打太极的大爷。大爷和往常一样,迎着微风,抬起他干枯而有点颤抖的手。他顺着手的方向看去,是落日的余晖洒在江面上,有着与这个破败小城毫不相符的壮美。
他每天都会感叹一遍生命的美好。
只是今天,伴着夕阳,他看见江水里漂着一个好像不太寻常的东西。斜阳仍然刺眼,他眯起眼睛,看见那玩意儿缓缓地向自己这边飘了过来。他好像先看见的是一双鞋,然后是二中的校服,等到他迟钝的神经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东西已经漂过来了。大爷吓得跌坐在地上,因为那分明是一个穿着二中校服的男孩儿。
在这个暑假,宁远每晚七点会在自己小区外面那个奶茶店给唐安补课。宁远是二中3班的好学生,在刚刚的分科考试里考了年级前几名,很受老师喜欢。同时,在这个喧哗聒噪的小城里,他的气质却好像丝毫没有受到世俗的侵扰,显得宁静又温柔。相比起宁远,唐安则平庸了不少。没有优越的气质,没有出色的成绩,唐安就像是女娲手下的泥点儿,始终藏在这个平庸的小城里面,向前望,仿佛就能望见他始终平庸的未来。
对于唐安来说,高一这一年来最有存在感的事情,便是老师安排宁远在这个暑假给他补课。唐安自觉愚钝,也不愿总是给宁远添麻烦,便把补课的地方选到了宁远家外面的奶茶店。奶茶店的冷气充足,奶茶也甜丝丝的。出于感激,唐安每晚都会给宁远点上一杯他最喜欢的奥利奥奶茶。
像往常一样,唐安今晚也提前了半小时到奶茶店。老板看见他,就笑:“今天还是冰奥利奥奶茶吗?”唐安边放书包边点头,顺手扯出凳子坐了下来。来的路上手机就一直在震动,因为太热,唐安也不想拿出来,一心就只是想着快点到奶茶店,快点帮宁远点好奶茶,快点预习一下今天的功课,不给宁远添太多的麻烦。
把课本练习册和草稿纸全都准备好了之后,唐安才掏出手机。班上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儿,连成天安静得不行的班群都被刷了99+的消息。唐安叹了口气,先给照例给宁远发了个到了的消息,才打开了班群,直接翻到了最上面。
“好像...今天下午在江里发现的那个我们学校的是宁远...”
唐安本只是敷衍地翻着消息,这话陡然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时,他的大拇指停了下来。
浑身的热气突然不自觉地往头顶涌,整个脑袋轰轰作响,就像乌云里翻滚的雷。原本还汗黏黏的后背一下子透进了冷气,像是绵绵的冰针扎进了他的每一个毛孔。他觉得自己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从嘴唇,到手臂,再到腿,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冰窖,被封住了身子,也被封住了大脑。
也不知过了多久,唐安脑子里面的轰鸣声才终于停了下来,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花了九牛之力才把自己的注意重新转移到了手机上。他的大拇指还在颤抖,连手机的屏幕都划不动了。他只好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攥紧两只冰冷的手,伸出食指来用手机。
班群里极度的喧哗,不管和宁远是否熟悉,都要在群里发一篇文辞恳切的小作文,表达自己的震惊,抒发自己的悲痛。
终于勉强划到了底,唐安再次闭上了眼睛。他把两只冰冷的手合在一起,放在膝上,听见老板把奶茶放在玻璃桌子上。玻璃的杯子和玻璃的桌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响亮又好听,是属于夏天的感觉。
不记得是哪一个晚上了,作业里有一道竞赛性质的数学题。唐安自然是找不到方法的,他把作业本推向宁远,流露出为难的表情。宁远放下一直捧在手里的冰奶茶,舔了一下嘴角残留的奥利奥碎渣,冲着唐安笑了笑,接下了练习册。
这样的难题,就算是宁远,也需要花上一会才能找到思路。唐安还是头一回直面这样的宁远。宁远低着头,微微皱着眉头,眨眼的时候,密密的眼睫毛就上下跳跃。他时而用笔在玻璃桌子上面轻轻地敲,时而拧下笔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书写着。他的笔触轻盈细腻,像是夏天雨后带有青草香气的风,打着旋儿一般的从桌子的那头飘过来,一直卷进唐安的鼻腔,充盈整个大脑。唐安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盯着那杯奶茶里的冰块发了愣。
“啪。”一声响指打在唐安的面前,他甩甩头回过神来。对面的宁远,正直勾勾地看着他,嘴角带着笑意。唐安这才看见,和他同班了一年的宁远嘴角的梨涡原来是那么的好看。宁远的左手还在唐安的面前,右手按着草稿纸,草稿纸上宁远的笔迹好像快要溢出来了,带着夏天特有的气息。又或者说,是少年特有的气息。
那个题唐安自然是没有听懂,宁远问什么,他就懵懵懂懂地嗯一声。在唐安的心里,有个拿着一瓶可乐的年轻人。他使劲地摇啊摇,然后猛地拧开瓶盖,褐色的汽水霎时间冲了顶,又洒了满地,整个心房里都充盈着碳酸饮料特有的气味。他的心好像在跳,又好像没有。这似有似无的拧巴的滋味,渐渐地和宁远的笑脸重合起来。
“这感觉真是特别。”唐安暗暗地想着。
也不知想了多久,有人进出奶茶店带来的热气把唐安拉了回来。他拿起手机,已经八点了。班群还在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他想等到的人也大概是不会再来了。对面放的那杯奶茶里的冰块已经化掉了,杯壁上的水流了好多在桌子上,把他的课本的一角也打湿了。
“这是眼泪吗?”唐安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的鼻子就开始发酸,那酸意直窜上来,逼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把手撑在桌子上,才勉勉强强地站起来。
再睁开眼时,外面的世界就已是模糊一片了。夜色席卷了小城,店铺门口的街道川流不息。车灯,路灯,店铺里面的灯,在唐安的眼里全都亮成了一片,好像是一幅倾泼的水彩。眼睛很热,很胀,他抬手去揉,眼泪就不听话地往下滴。但他也不低头,就一直望着店铺外面,直勾勾地望,一直从街的这头,望向根本看不见的江边。
在模糊里面,他看见一个少年走进奶茶店。同样的短发,同样的清爽,同样的温柔。唐安猛地回过神,急忙用手臂擦干眼泪,看向那人的脸。
陌生的脸。
眼睛涩得刺痛,手冰得有点不听使唤,腿也因为僵直的站立而有些发麻。但唐安还是推开椅子冲出了店铺,一直冲到车水马龙的小城街道上。
奶茶店的左手边就是宁远的小区。过去的每晚九点,唐安都会和宁远一起走出奶茶店,目送着宁远回家。而宁远,总是会笑着和他挥手告别,嘴里说着什么,唐安却总是因为距离太远而听不清楚。
昨晚,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他背起自己的书包,和宁远并肩走出奶茶店,宁远偏着头和他说话,语气里也带着奶茶的甜味。唐安停住脚步,看着宁远迈着步子向小区深处走去,然后照例在自家楼下冲着他挥手,嘴张合了几下,笑意从眼角流出来。
唐安模糊着眼睛,一步一步地走着每晚宁远都会走过的路。越往小区的深处走,树木便长得越茂盛,在这仲夏的夜晚里渗出丝丝凉意。耳边是停不下来的虫鸣,把暑气往远处驱赶,衬得这里格外幽静。
唐安终于停住了,在每晚宁远给他挥手告别的地方。他像宁远一样转过身子,朝空无一人的路的尽头举起了右手。他的嘴不住地颤抖,眼睛里流的是滚烫的眼泪。他好像看见过去每个夜晚的自己都站在路的尽头,橙色的路灯洒在自己的身上。扭过头,他看见宁远站在老地方,冲着遥远的自己挥手,嘴巴一张一合,眼里流出了笑意。
唐安分明地听见了,每晚宁远给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蝉鸣的夜晚,在偶有微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下,宁远挥着手,眼里流出笑意,对远远的唐安说:
“明天见,唐安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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