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述
序
小女子不才，从医十余载。写作乃幼时挚爱，奈何工作繁重，辍笔已久，虽阅病患若干，未能记录一二。近日突发奇想，拾笔尝试，愿言二三事。
遂下载简书，迅速注册。取个什么笔名呢～Doctor Ding。希望是能永远伴随我的称呼。
本意是想讲讲我在临床所经历的一些故事的。从哪里开始讲呢？第一次独立值班？第一次主刀做手术？第一次被患者家属威胁？……还是从上大学开始？第一次解剖尸体？第一次做动物实验？……还是从我童年开始？第一次萌发当医生的梦想？第一次接触听诊器？一想到童年，瞬时又改变了主意——写行医故事之前，先来写写我最亲近的人吧。她不仅给了我1/4遗传基因，还是教养我成长的人。
这个人，是我的外婆。因外婆的名字里，有一个“梅”字。此文是为“梅述”。
外婆在她们五姐妹中排行老二。对于家中的老二，我有一个自以为很科学的认知～在普遍家庭中，排行老二的，一定是最精明能干，最会看大人眼色，又是最没存在感，最无悔付出的那一个。
就像韩剧《请回答1988》里的德善，她就是个悲催的老二，看到剧中她的境遇，我常常忍俊不禁，不由想到了我外婆，我老妈，我婆婆，我老妹～这么一群女人，她们通通都是家中排行第二，仔细分析起来，果然有很多共同点呢。
所以，排行老二的外婆，聪敏机智，心思细密，且吃苦耐劳，自幼便是家里家外的好帮手。不过外婆打出生后就体弱多病，那个年代，养活孩子都成问题，更别提给她瞧病了。听过外婆和姐妹们聊旧事——某次外婆病得太重了，就被我老外婆（外婆的母亲）扔到柴房不管。还好老外公（外婆的父亲）下班回家，及时发现二女儿不在，赶紧找去柴房，抱回来喂药再救一救……外婆好几次就是这样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的。呀，真是好险，要不是外婆福大命大、九死一生，哪来的我妈，又怎么会有我呢。
这里要特别提一提老外公（外婆的父亲）。据说老外公念过书有文化，当过老师，职员，商人，会计。我猜老外公一定具有超脱那个时代的先进思想。他生了五个女儿，却没有丝毫重男轻女，从不怨天尤人，反而尽心养育，还送她们去读书。
我很小的时候，老外公还在世，记忆中老人家永远是和颜悦色的，说话轻言细语。对了，我的名字“瑛”，就是老外公给取的。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他是希望女孩子，应该像“美玉”一样，要经得起打磨，从而绽放光彩，永不被污垢灰尘所掩盖。
而外婆她们五个姐妹，名字里都有一个“梅”字。梅、兰、竹、菊，以梅为首。想必老外公是祝愿她的五个女儿，都能像梅花一样，不仅艳丽幽香，更具凌寒傲骨。
梅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
外婆16岁就出来工作了，当小学老师。因为个子矮小，够不着黑板写字。于是取砖头垫脚，在方寸讲台挥洒青春。小小的身躯，大大的气场。这一挥洒，就是几十年。
外婆教书育人一生，桃李满天下。好多学生长大成人后，还一直记得她这位小学语文老师。她教的班级，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外婆也当了多年的班主任，每个学生都像是她的孩子。我经常见到外婆把不好好学习或者家长没有时间管教的学生，带回自己家来，督促他们写作业。最差的班级，交到我外婆手里，愣是能带成最好的。于是，学校便把有些权势地位的家长们的孩子，都集中放到一个班级里，交给外婆来带。巧的是，我表妹的老公，也曾经是外婆的学生呢。
这里写一个插曲吧。某日外婆领着我去学校，带到她的班里。我那时应该年纪很小，还没有上幼儿园。外婆班里有个小女生，特别喜欢我，趁外婆去开会的功夫，逃课带我走。我这傻妞，兴冲冲地跟着人家就走了。小女生把我带回了自己家玩，让自己父母给我买一堆好吃的，玩够了吃饱了再把我又带回来学校。那时通讯不发达，外婆正心急如焚地满校园寻我，都快找疯了。她万万想不到我会被她的学生给带走。现在来体会一下外婆当时的心情，真是好比天塌了一般，她一定绝望地想，我可怎么向孩子的父母交代。
由此可见，小孩儿们是多么容易被拐带。何况到了现在这个时代，时时处处是陷阱呀。
由此也可见，老人们隔代看顾孙辈们，心理承受的责任和压力有多大。
外婆为什么是我最亲近的人？因为我尚在襁褓中时，就被爸妈送到了外公外婆家。没错，我就是外婆一手带大的，直到我17岁去上大学。1岁到17岁，我的幼儿期，学龄期，青春期，都是在外婆身边度过。
我出生时，外婆才40出头，工作正是忙的时候，于是常把我带到学校去上班，我就兀自在教师办公室的大桌子上爬来爬去，据说几乎全校的老师们都认识我。也是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我能提前上小学一年级。不过外婆从来没有亲自带班教过我，也没有辅导过我的学习。而表妹小我两届，外婆是亲自带班，从一年级把表妹带到了小学毕业。我并不觉得外婆偏心，可能我一直听话，心大，适应能力强，而表妹从小就比我倔，脾气大，个性强，外婆觉得亲自调教才放心吧。
是的，除了我，外婆还要照顾表妹。舅舅、舅妈（表妹的父母）工作还没有调动过来的时候，表妹和我就一起住在外婆家。所以，外婆除了工作上很出色，在家里也承担着重任。她要照顾年迈的公公（外公的父亲），要抚养我和表妹两个熊孩子，要做繁重的家务——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等等。
外公工作更忙，要不就连续出差，要不就办公到深夜，不但家务活帮不上一点忙，时不时还给外婆出难题～请几位朋友或老乡回家喝酒吃饭（那个年代还不太流行在外面饭馆请客或者应酬吧），外婆辛苦上了一天课之后，还要在短短的时间内，变戏法似的，为他们做出一桌子像样的下酒菜来。
我当然不是想数落外公的不是。外公是我最敬佩的人，从小一直很疼爱我。外公也有他的难处，那个年代的长辈们，都非常不容易。这回主要写外婆，就事论事吧。
外婆精打细算，操持家也是一把好手。厨艺尤其了得。我是吃着外婆做的饭菜长大的，豆腐泡烧肉，三杯鸭，香菇炖鸡汤，油炸黄鳅鱼，瘦肉汤粉，蛋炒饭……还有好多家常菜已经回忆不起来，自出来求学至今已十多年，我没有吃过外婆做的菜了。
虽然外婆是我最亲近的人，可在我的印象中，外婆向来是严厉多过温柔的。外婆脾气不好，对我少有耐心。在被外婆责备得一无是处时，年少的我很茫然，外婆为什么不能多理解理解我，为什么就不能允许我出一点错。时隔多年，当我成了家也做了妈妈，才终于渐渐明白了外婆。
外婆一生好强。工作上一丝不苟，从不懈怠半分，回家后还要面对一家老小，和做不完的家务。而外公素来性格强势霸道，脾气更硬，工作也确实忙，家务是基本不管的。估计外婆也与外公对峙斗争过，通常都是败下阵来的。于是外婆注定了得当个贤内助，全力支持外公的工作。导致自己就工作家庭两头忙，每天累得像个陀螺，没有人搭把手，还赶上更年期的到来，情绪差、压力大都无处宣泄，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而我，又是个迟钝的小孩，不懂乖巧和贴心。试问她怎么能有轻松的心情来理解我？又如何有时间和精力来容忍我的慢和错？生活沉重的车轮，碾压得她脾气急躁，身体状况也经常亮红灯。
我当了医生后，开始慢慢领悟～人会生病，很多情况下，是因为没有得到爱。身体是最诚实的，不会撒谎。外婆一直在奉献和付出，却总是感受不到关爱和回报。她甚至连自己，都忘记了要好好爱自己。
当然，外婆也不是永远那么严厉的。我从小离开父母，是外婆替代妈妈的角色来养育我，无微不至、尽心尽力。
下雨时，外婆会给我送伞，到学校门口等我。开家长会，外婆会端坐在我的座位上，戴着老花镜认真审视我的成绩单。我的一日三餐包括下晚自习的夜宵，都是外婆为我准备。我也不会洗衣服，都是外婆包办。
我第一次来例假，外婆不懂卫生巾，就跑去超市里去向年轻人打听，为我买来卫生巾，教我怎么用，晚上在床边抚摸着我的额头，轻轻对我说：孩子，恭喜你长大了。
偶尔外婆也会叹气，说：唉，你一个姑娘家，什么家务都不会做，将来嫁了人，会被婆家嫌弃的。到时你会来怨恨我，为什么从小没有教给你这些。
外婆也常常自相矛盾，又说：做饭这些家务琐事，不用学，简单得很，就是熟练工。你还是应该多花精力在学习上，考个好大学，去学技术本领。将来找一份好工作，能养活自己。
我的母校临川一中，离外婆家很近，是省重点中学。所以外婆的外孙、孙子们，中学都是住在外婆家走读。外婆就这样劳碌了许多年没有停歇，终于熬到排行最小的表弟也考上大学离了家，外婆这才彻底能休息休息。
清闲下来的外婆，开始跟着外公一起努力锻炼身体。用外婆的话说，她知道自己身体向来不好，老了便要好好锻炼，不能生病给儿女们添麻烦，更重要的，她要保重好身体，来继续服侍外公。
前些日子，听舅妈说外婆肚子疼。我赶紧给外婆打电话，大概问了诊。感觉不像阑尾炎或者胆囊炎，倒有点像肠梗阻。劝外婆赶紧去医院做检查，无奈我离得远，又不了解具体情况，应不应该建议外婆住院详细检查呢……唯有让她遵当地医嘱。而门诊医生只是让做了腹部B超和胃镜，结果均无大碍，大便已排，外婆也觉得肚痛减轻，便回家观察了。
我也问了舅妈，是不是外婆最近生气了，情绪不太好？舅妈还说我是神算，她也觉得外婆是心情郁结所造成的气痛。
我哪里是神算。我只是非常了解外婆罢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外婆虽然精明，却无奈要向现实屈服，她又思想传统，丈夫就是天。做不了儿孙的主，却忍不住要操心儿孙的事。不知什么不起眼的小事，就能掀起她老人家内心的波澜，而情绪不良，当然会影响身体健康，造成躯体不适。
此后大家都以为外婆应该没事了。就在昨日半夜，外婆却又突发剧烈腹痛，连夜赶往医院，做了腹部CT，诊断肠梗阻，肠管已经水肿。好在经过住院医生的处理，已经顺利排出肠内积攒的粪便，下一步是抗炎治疗，再逐步完善肠镜等检查。
我心里惴惴不安，是哪种类型的肠梗阻？肠梗阻的原因呢？现在解除了没？外婆有没有脱水？也不知当地医生给外婆查没查血电解质……再操心也是徒劳，我毕竟不是搞外科的，仍然只能选择相信老家的医生。
我做份医生的工作而已，嫁到外地而已，怎么就那么忙，搞得像忠孝不能两全。多年来回家乡的次数屈指可数，跟外婆等亲人也联系甚少。自己是医生，家里人看病却一点也沾不上我的光，我只能干着急。往后，我能怎么做，来改善这一切呢？
好在，外婆身边有外公和舅舅舅妈照顾着，我只能默默祝愿，外婆能逢凶化吉，解除病痛，早日康复。
我深以为然——我的外婆，是一位很成功很伟大的女性。她已经竭尽全力，做得足够多，足够好。她的大半生，无愧于天地良心，无愧于祖辈儿孙。她的大半生，也是那个年代大多数女性的真实写照吧。而她的大半生，绝对是我们80后、90后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的人生。
这寥寥几千字，根本不足以写完我的外婆呀。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写她，文字所到之处，每每哽咽。我想象自己，可以站在外婆面前，把这篇文章慢慢地念给她听。就像小时候的画面，我朗声地读着自己新写的作文，然后外婆帮我指出错误，给我做批改。
外婆吃的苦太多了。我衷心希望，人到晚年的外婆，吃得下、睡得香、想得开，精神矍铄，健康长寿。希望外婆，能更快乐一些，洒脱一些；能再糊涂一点，自私一点；能多爱自己一些，只为自己活一回——就像那梅花。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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