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品“不可说”,大惊。怕自己味蕾失误,告知好友,俩人再品。一泡饮尽,她一脸微醺式的酡红,轻轻吐出两个字:完美!此后,几度于不同季节不同环境以“不可说”款待朋友,每次都是一片喝彩。从此我知道,这是一款永不会令我失望的极品岩茶。
好奇这款茶的来历,遂问之于“不远复”先生,他答:悟源涧奇种,取名于《金刚经》之“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我默然。如何描绘这款“不可说”呢?香若幽兰芳蔼还是陌上花开?清若空山雨后还是冷烟和月?甘若瑶池琼浆还是危石咽泉?韵若梅花三弄还是流风回雪?也是也不是,好茶独韵,不可说。
看茶圣陆羽与诗僧皎然的故事,相知相交四十余年,不免唏嘘。闻皎然将逝,陆羽即返吴兴,辞别一生所好之野壑甘泉与丛丛茶树,与皎然相望相守。皎然圆寂,四年后陆羽也辞世,葬于皎然旁,可谓生死与共。如此情谊该如何描述?高山流水或天涯比邻?海枯石烂或沧海桑田?也是也不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用尽想象力,不可说。
宋时,人们对生活美学的讲究可谓登峰造极,在美学皇帝宋徽宗的推动下,品茶更是蔚然成风。人们以黑瓷建盏配雪白的茶汤为美,进而发展出在白色茶沫上写诗绘画的高超技艺,常以此品评分享。那一年春天,诗人陆游奉召入京,临安的春夜细雨如丝,清晨起来,巷弄里隐隐传来小贩兜售杏花的吆喝声,诗人推窗远眺,雨后初霁,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何以谴春愁?不妨“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吧。书、花、画,人、景、茶,宋人的日子,即使忧愁也这么如诗如画。难怪惹得邻近的日本人人痴迷茶道,将茶道之美视为生活美学的极致。这样的美如何描绘呢?空山松子落还是大漠孤烟直?月出惊山鸟还是荷风送清香?诗意生活,可以凭空想象,但不可说。
茶道宗师千利休家的牵牛花开了,灿若云霞。他邀丰臣秀吉来观花品茶,满怀期待的丰臣秀吉到来时,却看到茶庭里绿色的墙篱空空如也。正待发怒,千利休将他迎进茶室,丰臣秀吉瞬间呆住:幽暗的茶室里,一朵洁白的牵牛花嫣然绽放,凄艳沉静之美摄人心魄。少即是多,唯有千利休才知道如何展现牵牛花之至美,所以丰臣秀吉到来之前,他不惜将满墙牵牛花全部打落了。侘寂不是简陋,化繁为简,给审美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使人们在一方茶室的简单质朴中感受四季风物之美,乃至体察生命之起落开合,千利休的茶会,俨然品的是生命美学。禅茶一味,一期一会,这样的意境,该如何描述呢?飞鸿踏雪还是惊鸿一瞥?卷舒开合任天真还是花自飘零水自流?和敬清寂的美,可以驰骋想象,不可说。
晨起,见阳光穿檐破篱侵入后院,稳稳的落在石榴树梢和树下的茶台上,似一束舞台的追光,将空寂的茶台照亮。仿佛听见它在呼唤,欣欣然将纸笔书籍搬过去,嫌园里花木未醒太过冷寂,转身去屋外剪了枝铁角海棠,小小的一枝,插入玉瓶,眼前顿时春光一片。大卫·戴维斯的琴音,隔着圆圆的玻璃窗透出来,若隐若现,此情此景正宜读书。泡一杯“不可说”,树下落座,低头翻看《小窗幽记》,“结庐松竹之间,闲云封户;徙倚青林之下,花瓣沾衣。芳草盈阶,茶烟几缕;春光满眼,黄鸟一声。此时可以诗,可以画,而正恐诗不尽言,画不尽意”……爱极了这段文字,像千利休倡导的茶道,和敬清寂,美不胜收。只不知这样的美景,是陈继儒亲眼所见,还是他用丰富的想象力精心描画?抬头远眺,青山隐隐,倏然想起普鲁斯特品评个人品味的最高标准——想象力。看来我们的老祖宗,从来不缺生活品味。陈继儒非高僧大德,只明末一隐士,尚能于一花一叶,一瓯一盏中品到平常日子的美丽,现代人动不动周游世界,匆匆忙忙之中,几人曾留心花开花落的声音?有点汗颜,坐在盈盈春光里胡思乱想,我的想象力如何呢?不可说。
金刚经言世间一切,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原不过是我们的心生出的妄念。捧着“不可说”胡思乱想时,我问自己:既是妄想,何妨让它美仑美奂一点呢?陈与义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春天,跟今年这个春天有什么不同呢?想象一下……哎呀呀,不可说哩。
2022/3/14夜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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