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冬天特别冷,桑梓感冒了好几回,最严重的一次还引发了肺炎,断断续续的高烧,心疼得我妻子几天没睡守着孩子。
我、阿寰和阿韵为叔叔的事奔走求助,都撇下了自己的家,然而叔叔回来没多久,还是没熬过这个冬天。
我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的车子半路抛锚,走到家的时候我的两腿已经几乎失去了知觉,妻子抱着退烧的桑梓喜极而泣,我的心却在儿子痊愈和叔叔病逝之间煎熬着,冰火不容。
妻子听闻叔叔的噩耗呆若木鸡,裹了桑梓的襁褓就要跟我去看婶婶,我让她带着桑梓在家静养,阿韵请了长假,一路陪婶婶把叔叔带回家,婶婶已经交代了我这事小办,却让我一时手足无措。
“皮皮,记得我,好吗?”
我很小的时候,患有心理性失语,经常听叔叔对我说这样的话,那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他是我叔叔。
他时常对我念叨些我听不懂的东西,他喜欢婶婶,却不能和婶婶说,和婶婶在一起,我不懂;他不喜欢他的工作,却不能换个工作,我不懂;他背负的东西太重了,生怕下一秒就会被压垮,却更怕迷失了方向,我也不懂。
他第一次亲口跟我说,他是我叔叔,他哥哥是我亲父亲的时候,他的面色悲怆,我心里却很高兴。
因为我从没见过我的父母,不知道他们是谁,而我一直喜欢的大哥哥是我的血亲,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然而我还不会说话,我比比划划地问他父母的事,他也看不懂我的手语,他让我记得他,然后就走了。
我当时不甘心地站在孤儿院门口目送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心里的不安却翻滚得厉害,我知道这不止是没能得知父母下落的失落,我当时甚至有种感觉,他像是不会再来了。
后来有了阿寰,叔叔抱他来看我,他长得很像婶婶,一双眼眸黑得发亮,他也不会说话,冲我手舞足蹈着,我也跟着他比比划划,叔叔笑得像个孩子,一个劲儿地问,“你们兄弟俩在说什么呀?说什么呀?”
婶婶这时候总会嫌弃地敲他,叔叔却嘻嘻哈哈地去拉婶婶的手,婶婶抱着我避开了,但我被阿寰拉着,一分开阿寰就哭,婶婶不得已只能坐回原处,阿寰和我互相比比划划咿咿呀呀的,婶婶就让叔叔拉着手,叔叔的手一直在婶婶手背上蹭来蹭去。
战争结束以后,我被叔叔婶婶带到这里,还有阿寰,这里的人有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和五颜六色的瞳眸,学校里有和蔼耐心的老师,我开口说话那年,我们家又添了阿韵。
阿韵从小就特别淘气,虽然她是我们家唯一的小棉袄,却比我和阿寰闹腾多了。
婶婶的合香是君子兰,我们家的草地上种了一片,种子是我们来那年洒的,今年终于迎来了一次花期,君子兰耐寒,尤其是开春之前,万物萧条,只有我们家的草地上洒了一地星星,就连路过的人也忍不住驻足欣赏。
然而有天我从学校回来,却发现星星都落了,回家才知道阿韵看有些花败了,哭了好几次鼻子,邻居太太就哄她说天太冷了,花仙子都回家取暖了,等到开春才会回来,阿韵就把花都采了用被子盖着,还可怜巴巴地问我,给花仙子被子盖,是不是她们就不冷了?就不会回家了?
叔叔听了哈哈大笑,讲起了我小时候闹的笑话,叔叔说我小时候以为相片里封着灵魂,想他的时候就一直对着他和婶婶的合影说话,以为他和婶婶能听到,结果最后知道他和婶婶什么都没听到的时候还哭得特别伤心。
即将大学毕业的阿寰听完笑得前仰后合,我却着实是不记得这回事了,甚至连哭是为什么都忘记了。
阿寰别忙笑。
他小时候更是糗事一箩筐,而且我全记得。
阿寰出生的时候国内还乱着,叔叔和婶婶为了保护他很少让他出门,他那几年甚至名义上还是碧城阿姨的儿子。
阿寰小时候特别黏婶婶,每天为了不让婶婶出门无所不用其极,最厉害的一回自己直接顺着楼梯就往下滚,吓得婶婶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气得叔叔把他小屁股都打肿了。
阿寰让叔叔婶婶抱去医院包扎的时候,婶婶还心疼得差点在旁人面前掉泪,结果回家以后就让叔叔一顿打,婶婶也红着眼圈看着不管不问,要不是碧城阿姨回来以后拦着叔叔,恐怕打出来的伤就比摔得更重了。
阿寰脾气又硬又犟,愣是很多天不理睬叔叔婶婶,婶婶先扛不住了来跟他讲道理,阿寰小巴掌糊了婶婶一脸,叔叔当即跳了起来,“你小子反了你了居然打我老婆!”
“你还打你儿子呢!”
“我管教我儿子有什么不对!你不要你妈我要!他本来就先是我老婆再是你妈!”
当时阿寰气得眼泪都含在眼眶里,“爹爹,咱们不要他了!”
结果婶婶一摊手,“你还打我哪,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
“我要爹爹,我不是有意打爹爹的。”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呢?”
“因为我是你儿子我爱你呀,爹爹原谅我!”
“你父亲也是你父亲,他也爱你,他也不是故意打你的,你也可以原谅他。”
于是三言两语,尚稚嫩的阿寰小童鞋就让婶婶绕进去了,几天的冷战就这么被化解了。
这只是我头一回见识到婶婶的奇逻辑,我和阿寰、阿韵三个人就是被这么哄大的,甚至直到现在,阿寰和阿韵对叔叔的逝世气不过,婶婶也不过亲手整理了叔叔的衣物,静静吩咐我道,“陈深早几年说过,他希望你能作为他的长子,领着阿寰和阿韵送他,便足够了。”
我不忍听阿寰和阿韵忍不住崩溃的哭泣,含着泪搀着婶婶,“婶婶,我……我也实在是不甘心……”
“你还记得那时候只有咱们仨吗?”婶婶抓着我的手,“我头一次在孤儿院看到你,你画了幅画,你说那是家,有陈深,你和我,咱们仨,你还跟我说,你就想有个家。”
“陈深也是想有个家,有你,有我,这么多年煎熬过来,我和他信仰不同,尚能完身而退,咱们的国保住了,我们家还有了阿寰和阿韵,没有什么不甘心,没有什么遗憾的。”
“以后我也走了,就是你们仨,等国内风波过去了,回去看看我和陈深为之出生入死的华夏大地,根深扎在那里,枝叶伸得再远,也终究要回归那片滋养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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