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我跟我的父亲并不熟稔。

如果这样说显得突兀的话，那我多加一句好了：我跟我的父母不太亲近。

这样是不是会显得好一点？当然了，即使这样说，仍会有人谴责我用笔太过冷漠。但如果你也是五岁才被接到父母身边长住的孩子，大概能对我有些许的感同身受。

才与父母住到一块时，记得一家三口只挤在他不足30平米的单位宿舍里。确切来讲应该是一家四口了，母亲当时已孕着妹妹，终于不堪忍受昏暗逼仄的宿舍，我们搬进了自己的家。

那个时候的父亲总是早出晚归。母亲说他是厂里的工程师，昼夜操劳是很平常的事。我不知道他操劳了多少个日夜挣来了我们的家，但我从小就被要求体谅父亲的辛劳与无可奈何的缺席。

童年就这样翻过去了，像一页无所谓的日历，过去了也就撕掉了，随便团成个什么掷在时光的旮旯角里，记忆被时间蛀得不堪寻认。想破了脑袋，记忆里仍没有父亲抱过我的印象。到了小学四五年级，脑海里才有了父亲大致的轮廓。

那时父母开始经营自己的生意，起步颇为艰难。这是一段相当艰难也相当漫长的时间，我记忆里无坚不摧的母亲迅速地衰老下去，有时阒静的夜里她会突然地闯进来，额角的白发和泛红的眼鲜明有力地撞击着我的心。这是入梦也无法忘却的苦痛。我冷眼看着父亲过年的赌牌，看着他坐在老板椅上消磨掉的时间，那是母亲在一墙之外焦头烂额地应付众人的时间，看着他与母亲的争吵，看着他对妹妹的百般溺爱，看着横亘在我与他之间数年空白的岁月，我忽然不再执着“父亲”在我生命中的含义。

然而怨怼终于是爆发了。那次是我记忆中父母吵得最凶的一次，他们从房内吵到房外，厂内吵到厂外。母亲抓起手机就冲了出去，等我们冲出去找时，街道上只有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尘埃。妹妹哭得在我怀里发抖，我忍无可忍，冲到房内质问他。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对隐忍挣扎了那么久的母亲做哪怕一点点的让步，我不明白他有什么资格深夜喝的烂醉回家第二天仍可以对厂里的工作横加指责，我不明白他怎么能做到连我就读的年级都不知道就在他的朋友面前把我的成绩大加炫耀。

可就在我冲着他发脾气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眼角泛着光的泪花。我才惊觉，不仅母亲老了，他也老了。

母亲终于还是在我和妹妹的恳求声里回来了。我因为学业的缘故，回家的次数愈来愈少。初中的学校选得离他们的厂很近，说是我自小身体不好，在学校出了什么事他们也方便接我回去。每周他来接我回家，我向他讲述成绩的起落时，他都是不在意的样子。他依旧弄不清我就读的年级，也对我身高的飞增总感到惊诧，似乎不是我在长，而是岁月一刀刀把他砍了去。

初三有一次肠胃炎，痛得撑不住，打电话叫他来接我。我昏沉地坐在车上，等红灯时见他伏在方向盘上，叫他启动时，他眼里的疲倦看得我心颤。到了医院缴费厅时，我抱膝坐在冰凉的长椅上，看着他伏在窗口缴费。

恍惚间，也就一眨眼，“咚”的一声，他就倒在了我面前。

周遭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声音，记忆里伟岸的身影瞬时坍塌成一片废墟，胃里搅动的钢刀一样的痛也没了动静，我冲过去，只看见他发紫的嘴唇和闭死的眼。

摇动。拍打。喊叫。我顾不得旁人惊吓的眼神，跪在地上哆嗦而惊慌。那一瞬间，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血脉相连的力量。生死的关头，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是，如果真要死，那让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变成我。

幸好是在医院，医生很快过来将他抬上了担架。在繁复的管子和药剂的作用下，他终于醒转过来，睁开眼看见我，第一句话却是：“医生，你先带我女儿去做检查吧，我没事的。”

我转过头，刚才未掉一滴眼泪的我，此刻泪如雨下。泪眼模糊里我看着他被推入病房，勉力支撑着给他交了钱，打电话告诉母亲后，我一个人在医院冰冷的长椅上痛哭失声。

我记起无论我在学校何时打电话给他，他从来没表露出过不耐烦，说声来接我他便立刻来了；我记起周末放学他会为了我抽出时间回家做饭，只为了让我在一周的疲累学习后感受到家的味道；我记起他从不指责我成绩的下滑，他送我回校，只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

有一年他生日，我罕见地写了封长信给他，那封信被他放在床头，信纸已被摸得软烂，我每次打扫卫生都看到。

每次他喝酒一上头，只要我在旁边，不管场上还有多少人，他都会转过头来恳切又不厌其烦地对着我絮絮叨叨，翻来覆去永远只有那么几句话：“你是爸爸的骄傲，爸爸永远相信你、支持你，爸爸希望你可以过自己想要的人生，看到你幸福我就知足了。”

在典型的中国式家庭里，交流是浮于表面的联系，所有的爱意的表达都像是羞耻。母亲虽然隐忍，但他比母亲更不善表达，只能笨拙地站在时光的一岸，手足无措地看着我长大。偏偏我又像极了他，同样的沉默，对待横亘已久的缺席的光阴束手无策。不仅是他缺席了我的童年，我也缺席了他第一次当父亲的时间。我看不见他未曾倾诉的压力与沉重，只等到天塌了的那一刻才明白他之于我和这个家的意义。

我突然能理解他为什么疼爱会撒娇胡闹的妹妹了，因为记忆中，我像其他娇纵的小女儿一样摇着父亲的手撒娇的时间，从来都没有。

他眼里的我，大概是一个优秀且独立的好女儿，也是永远没办法像妹妹那样抱起来疼爱的女儿。

每次他殷切的目光投过来，先躲开的那个人，是我啊。

人往往在最后一刻才懂得珍惜与怀念，死亡因其的暗才浮出了许多生命之光。所幸现在仍不是太晚，够所有人把欠下的时光与爱一一偿还。今天是父亲生命里第16个父亲节，我唯以泪和字祝祷他余下人生，不再因了我而奔忙苦痛。我愿有一天，我能成为他真正的骄傲，而不是空泛成他酒后的呓语。

今日父亲节，愿天下所有的父亲身体康健，也愿所有做子女的我们，寸草之心，亦报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