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普通人这一生为了赚钱糊口,可能会经历很多种工作,尤其是没有学历没有技术的普通人,而他们能做的工作大多数是门槛不高,技术含量低,重复性操作的工种,就比如电子厂流水线上的工作。
这样的工作不稳定,不像体制内的工作,但就是这样一个一个的打工经历,组成了我们普通劳动人民的一生,那些经历都成了宝贵的回忆。
许多大学生的暑假都是在风景名胜区度过的,他们有钱,不管是大钱还是小钱;他们有时间,两个月暑假尽可以把欧洲逛遍,他们尽情地挥洒炽热的青春,以便在生命中留下更多美好的回忆。
而有些大学生可能会为了多挣点儿生活费,将暑假这难得的大块时间用来打工,我就是其中之一。
那年暑假,我为了找份暑假工费了很大的劲。
你可能会说很多大学生都会去当家教老师,干嘛不去试试呢。首先,家教老师我确实做过,记得那是个晚托班,我负责辅导小孩子做作业,如果你在网上看到过家长辅导孩子做作业而崩溃的视频,你就知道我当初的感受了。
其次,很多大学生都去做家教老师,那么竞争就很激烈了,我去面试过一家机构,面试前的笔试我竟然都没有通过。总之,我跟家教老师无缘。
我们的社会对于暑假工、寒假工这种打短工的人并不是很友好,大部分企业更愿意招收长期员工。所以,我碰了很多钉子,人家就是不要暑假工,即便电子厂流水线工人也是如此,因为长期稳定的工人花费的成本更低。
我是已经进入到电子厂,即将正式成为一名流水线工人时,才知道他们不要暑假工。
这之前,我在电子厂周边大大小小的职业介绍所里都没有看到这一条。中介保证我一定能进厂上班,并收了我150块钱中介费。在我和其他几个打工仔带着行李跟着中介将要进厂时,他说再给他100块钱,他说这100块钱包括材料费、体检费什么的,必须得交,不交的话可以立马滚蛋了。
我心里想,太他妈黑了,这还没进去就给他250块钱。
初来乍到,普通打工仔想进电子厂没有直招渠道都是通过中介,然而这里的中介都一样黑。但,如果不给的话,我就真进不去了,况且身上的钱也所剩不多,连回家的车费都不够。我铁定了心要进厂度过这个暑假。
最终,我还是把100块钱给他了。我真成250了。
我拉着拉杆箱随着人流进到了厂里,接着就是一系列的筛选程序。先是刷身份证确认身份,上海本地人一律不要,然后是做体检,体检只是走个形式,检查不出什么问题,接着是笔试。试卷上主要有两个大题,一是26个英文字母的大小写填空,二是100以内的加减乘除计算。
这些都完成以后,经过筛选后的我们被集中到一起,这时一个胖胖的男教官出现了。他说,打算只做一两个月的学生暑假工站到左边来。他的语气非常严肃,对我们这些刚进来的打工人有一种绝对的压迫感。很多人听了他的话都站到了左边,我也吓得站过去了。他接着说,如果在入职以后被发现是学生暑假工,立马开除,并且工资一分没有。
这时候,我才突然醒悟过来,他们不要暑假工。我懵了,如果我被撵出去的话,那250块钱就白花了,我绝对不能走。
教官让另一个同事把暑假工们都带走,其他合格的新员工拿着他给的号码去制作员工卡片。我赶忙走上前去跟教官说,我不是学生,不是暑假工,刚才我听错了,站错了队。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那卑微的情态,我一个劲儿地说着自己错了,自己错了,求他原谅。那种卑微的程度就差给他跪下了。
好在他没有转身离开,于是,我就一直缠着他,让他再给我一次机会,就这样,我跟他耗了大概有十几分钟,感觉像是过了一个多小时。就在我想要放弃的时候,他说,好吧,我相信你了,以后好好干。然后,他把号码给了我。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坚持”对成功来说是多么重要。
拿到工作卡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我已经成了这个占地几百亩的电子厂的一名工人,我可以自由进出工厂的大门,只要刷卡就行。
工厂园区里有许多高矮不同的建筑,有宿舍,有餐厅,有车间;来来往往的员工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二十岁左右,我忽然有种进了某所大学的感觉。如果我愿意的话我甚至可以不用回学校而一直做下去,因为,我是以社会人员的身份进来的。
厂里给我们发了工作服还有一个勺子,起初我不知道勺子是用来做什么的。问了老员工才晓得,他说这是用来吃饭的。
我很纳闷,餐厅没有筷子和勺子吗?后来,通过实践,我才知道对于一个流水线工人来说,一个属于自己的勺子是最简单最实用最干净的吃饭工具。
园区里的宿舍大多数住着女员工,新来的男员工都被安排到外面的宿舍了。我住的员工宿舍距离园区很远,需要坐厂里提供的专线大巴车上下班。
员工宿舍是十人间,五张铁架床,其间矗立着五个和床一般高的铁柜子,唯一一个空着的,门坏了。我拖着行李进来,找到自己的床位,把床铺收拾好,然后将其他东西放到那个空柜子里。我放在宿舍里的所有东西都没有任何安全保障。
虽然是十人间的宿舍,但我永远不可能同时看到所有室友,因为有近一半的人上夜班。而接下来,我也要开始夜班工作了。
换上工作服,排队进到工作区,晚上六点前准时打卡,正常情况会做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我被分配到了测试组,测试的是苹果手机的某几项性能。
是的,这是一座苹果手机代工厂,工厂的订单主要来自苹果公司。我们这一层楼有13条流水线,每一条线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装配、测试、封装。
传送带的两边坐着或站着上百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员工,在装配组他们要在手机主板上依次焊接组装好其他零碎的小部件,一个一个都埋着头认真地干着手里的活,有的拿着镊子,有的拿着焊枪,手速飞快,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如果要上厕所,需要让组长顶替你的工作,因为传送带不会停。
我很庆幸没有让我做这样精细的活计,倘若让我来做,大概传送带后面的同事会一直抱怨我的速度太慢,导致他们没有东西做,从而整条线都可能停掉。
测试组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将一个完整的手机放到测试箱里,测试好了,拿出来就可以了。但我们是站着工作的,并且一站就是一夜。
想想看,如今我们人手一部的手机,单单是成品组装这一环节都需要投入上百号人,这还不算零部件的生产,不算原材料的供应,不算手机的设计与研发,不算公司的管理与运营。为了生产一部手机,需要调动的人力和资源太多了。
每天经过我手的手机有几千台,然而,我一个月的工资也买不起一部苹果手机。看到那么多像我一样在流水线上辛勤劳作的人,面对手机这样一个人类劳动与智慧的结晶,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刚才说我的工作很简单,经过一两晚的操作后,我的手速已经超过传送带的正常速度。工作简单带来另一个问题就是单调和枯燥乏味,毕竟我们不是机器人。
一边工作一边和旁边的同事聊天就成了大家解闷的方式。这时候,如果传送带对面是个异性,就能大大增加这份工作的幸福指数。
但是站在我对面的是个男生,他叫刘杰,年龄比我还小两岁。他上的是中专院校,学的是数控机床,现在还没有毕业,之所以来电子厂工作是学校规定的实习要求。
由此,我发现入职前那个胖教官所谓的不要学生,不要暑假工,只是不要从社会上招来的学生而已。像刘杰这样的中专生、大专生,在电子厂里比比皆是,他们都是由学校老师直接安排过来的。虽然和我们这样从社会上招进来的员工做着同样的工作,但他们相当一部分收入都成了老师的回扣。
他比我早来一个月,按照实习规定,他还要再做至少五个月。但是,他早已厌倦了这份无趣的工作。每天晚上,他都在抱怨。
他说,自己在家里从来没有挨过骂,可到了这里已经被组长骂过好几次了。他说,再干几天就不干了,回家让老爸给他找个工作肯定比这里舒服多了。他说,做这种工作毫无意义,学不到任何东西,每天都在重复重复重复,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我平时话不多,他发了很多牢骚,有时我会附和几句,但大多数时候,我只是默默地听着。和他相比,我似乎有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来自于和他的比较:他是被迫来这里工作的,在这里实习好像暗含了他的未来;而我是主动选择进来的,并且只做两个月,暑假一结束,我就会回到学校,这里只是我路过的地方。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来体验生活的人。
和刘杰的消极负能量相反的是,站在他前面的陈强,也就是我的斜对面。做测试的工作人员前后都有一个大的测试机箱,虽然和陈强隔着机箱和传送带,仍然能听到他和对面的女孩打情骂俏。
陈强对面的女孩叫邓小梅,是我们这条线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生,但是她和我隔着一个测试机箱,我在做测试时看不到她的人,更别提和她说上话了。
陈强长得又高又帅,胳膊上有个文身,头发还染成了黄色,如果我是个女生可能会很喜欢他这种又酷又帅的风格,但他一张口却给人一种渣男的感觉,油腔滑调,没边没捞。
陈强有事儿没事儿就调戏邓小梅。他说,你怎么看起来没精打采的,是不是想我想的。他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从你看我的眼神就看出来了。他说,咱们厂子那么多人,那么多男的,为什么就只有我站在你对面了呢,缘分,就是缘分,咱俩就是注定的,你信不信。他说,这个活儿干着没意思,小梅,跟我回家吧,我挣钱养你。
邓小梅不是胸大无脑的人,对陈强的语言勾引,她好像只是当作一个舔狗的恭维或是当作笑话来听。但她也不会不识趣,对陈强的刺激,她总会回应一两句,吊着他的兴致,要不然陈强可能会觉得没意思,如果话痨的陈强都不说话了,这慢慢长夜可怎么熬过去呢。
邓小梅在我看来,有些高冷,也许是因为人长得漂亮,被别人夸赞得多了,尤其对于男人的话,她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即便是高冷如她,我也希望和陈强换个位置,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但,在我入职的前几天都没有和邓小梅主动说过话。我是一个腼腆的人,尤其在美女面前更不知道怎么说话。
一次线上出故障时(线上总出故障,要么是前面的同事做得太慢了,积累了大量的机子,需要清理;要么某些设备出了问题,要停线检修),我们坐在地上靠着测试机箱架休息。邓小梅问我,怎么都不见你说话。我说,听你们聊天就好了,我也插不上嘴。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家都是萍水相逢,今天在这里做,也许明天突然就不在了。有的是离职了,有的是调到其他岗位了,有的是流水线大调整。
流水线都是根据工厂接的订单组织起来的,产品订单不同,流水线就不同,生存周期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
在这样一个极不稳定的环境中,人和人之间要建立起信任和稳定的关系是很难的。我对面的刘杰在我入职后一周便离职了,也许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回家找老爸介绍工作了。总之,从此我和他没有再见过面。
随后,陈强也走了,不过他只是去了装配组,没有离开我们这条线。不知道是他自己想过去的,还是因为组长觉得他话太多。
陈强一走,组长便把我调到了他的位置。组长跟我说,我干活的速度和邓小梅差不多,做搭档比较适合。
当我站在邓小梅对面的那一刻,我深切地感受到,什么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一直都想和她做搭档。
我个人真实体会,电子厂里的工作,如果只是正常的机械式工作,或许我还能忍受,但是再加上熬夜上班,我有点儿吃不消。
第一周我没觉得有什么,早晨六点下班,甚至感到精神十足,回到宿舍后还要到处逛逛。但是一周以后,我的状态完全变了。
每天早晨下了班,我只想回去马上睡觉,一觉睡到闹铃响起,然后赶快起床去上班,白天十几个小时完全睡不够。
我要感谢邓小梅,感谢传送带对面站着一个美女,是她让我的夜班工作有了一点儿精神,有时甚至感觉一晚过得太快。
和她熟悉了以后,以前对她高冷的印象荡然无存。她说,她比较慢热,对熟人话会多一些。她说,和陈强说的话都是开玩笑,从来没当过真。
每天晚上我们都有大量的时间闲聊,我们聊过很多很多话题,但大多数内容都已经忘记了。我记得,她是重庆人,众所周知,重庆出美女,见到她后我对这句话便确信不疑。她是个中专毕业生,学的是会计,但是后来她不喜欢做会计了,就来电子厂打工了。
有一次,我们聊到了水果,她说最喜欢吃的水果是芒果,又香又好吃。说来惭愧,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吃过芒果呢,我也想尝一尝芒果的味道。她还说,现在就是芒果上市的季节,可惜园区里没有卖的。
我想,这不是让我给她买水果的意思吗?于是,我对她说,我住在外面,可以给她买一些带进来。她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她说,她从来没有出过工厂园区,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出去。这时,我忽然想到了电影《海上钢琴师》,那位钢琴师始终不愿意离开大船上到陆地。也许他们有类似的原因。
第二天晚上上班前,我们约在园区餐厅见面,一起吃了晚饭,然后一起吃了芒果。第一次吃芒果的我,发现芒果竟然如此好吃。从那以后,每次吃芒果,我都会想起她。
后来,我们的关系就有了一点儿微妙的变化。工作间隙,我们偶尔会相视一笑,就算不说话也无所谓。
有时候,传送带停了,我就静静地看着她摆弄手里的白手套,她发现了,就转过身去故意不让我看。
有一次,我看她看得时间长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嗔怪地说,看够了没有。我厚着脸皮说,看美女哪能看够,你不喜欢让我看吗。她说,你说这种话怎么那么像陈强。我说,他能说,我就不能说吗。她不说话了,那天晚上她都没有再理我。
工厂园区里面,有电脑室,有健身房,还有图书室,但都只是摆设而已,没有人去。每个周六下午,园区走廊里有市集义卖活动,人倒是很多。摆摊的都是小姑娘,卖的东西也是女生用品占多数。
那天,我和小梅在园区里闲逛,走到市集走廊,见她在一个小摊前停下了。然后,我就给她买了一件发卡,上面有一颗星星。她说,她很喜欢。
我们还在广场上看了一会儿电影。广场上有个非常大的LED屏幕,平时会播报园区通知以及天气预报信息,周末会放电影。这次放的电影名字叫《机器人总动员》。
她望着屏幕轻轻地说,连机器人都能勇敢相爱,在电子厂上班的我们却爱得那么谨慎。我说,你说什么。她说,没什么。
我和她终究没有发展成真正的恋人。
两个月后,当我离职的那天,她把我的联系方式全部拉黑了。
在办离职手续的时候,我在窗口排了很久的队。
电子厂每天都有一大批人入职,同时也有一大批人离职。他们在电子厂经过几天或者几个月或者一两年的洗涤,仿佛都换了一个人。是新生?是解脱?还是无力?绝望?不管如何,都没有了当初进来时的似火热情。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电子厂不需要招那么多操作工了,使用工业机器人多好啊,也就没有跳楼、罢工、怠工、福利等问题了。机器人比人有用多了。
办完离职手续,离开园区,我拖着拉杆箱往地铁走去。心里想着,我要回学校了,暑假就这样过去了。
这时候,我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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