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倩

      小倩是个单纯的女孩，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才七岁，是在医院的花园里。

      我跟院长是朋友，那天我来院里找院长，趁着午饭后跟院长在外面转了转。我见到小倩时她后面跟着的护士正用轮椅推着她妈妈，她在草地上蹦蹦跳跳的，两条辫子一甩一甩，穿着一条同龄人都会有的白裙子，围着轮椅给她妈妈看手里半掺草的花。

      我问起院长轮椅上那个女人的情况，她看上去确实憔悴，面色带些苍白，但一脸温和，温柔地看着小倩。“是很罕见的病，目前还治不了。”院长平静地告诉我。几十年的从医，确实见惯了太多的生死，可我的心着实揪了一下。

      我采了几朵花朝小倩走去，蹲着她面前，把拿着花的手伸给她，冲她笑了笑。她采花的手停在半空，另一只手捏搓着裙边，不安的看了我一眼又快速把头转向她妈妈，看见妈妈笑着向我点了点头后才轻轻接过我手中的花，那次我们就算认识了。

      后来我常去看望小倩，可一次也没见过她的父亲，我与她妈妈也越来越熟，就更不好开口问。小倩八岁生日那天，是在冬天，下着小雪，我送给她一条天蓝和白色相间的围巾，小倩高兴地在病房中戴上就不肯摘下了，给护士们都看了一圈，小脸捂得通红。我却看着得这条围巾把病床衬得更白了，把窗外的雪衬得更白了，把妈妈的面色也衬得更白了。

      过了几天我再去看小倩时，碰见妈妈自己在病房，就坐下跟她单独聊起了天。我把床头摇起来，扶起了早就不能下床的她，虽然已经预想到了，可还是被手中的重量吓了一跳，太轻了，轻的好像一用力就会折断。她靠着床头轻轻喘了几口气，开始与我交谈。她说她是结过婚的，但没几年就离婚了，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生不了孩子。我竭力压下心头的波动，轻声问小倩是怎么回事。她沉默了一会，说小倩是五岁时被她从孤儿院领养回来的，领养的半年前她签下了离婚协议。

      那个男人刚开始还在安慰她，也给了她不少承诺。可随着婆婆种种严重后果的说教，男人动摇了，开始表现出对她的不耐烦。她低声下气的求和，换来的是几页黑白的离婚协议书。她哭着恳求丈夫，却被狠狠地甩开在地板上。

      我难以想象得知没有孩子又被丈夫赶出家门的感觉。她歇了口气接着说下去，那时候她真的没有办法，甚至连依靠的家人也没有，差点就登上了楼顶的天台。后来想到了领养孩子，就拖着近半年已经被自己折腾得憔悴不已的身子开始打听。在孤儿院见到小倩时，她正趴在地上拔着花，抬起头来好奇的望着她。小倩满脸的清澈单纯撞进了她的心里，她慢慢地蹲下，看着小倩，看着曾经的自己也有着这样一份单纯，却轻而易举地一刀刀被现实剥削了。 她埋头在臂弯里，哭得泣不成声，哭得眼前发晕。

      我看着病床上的她目光柔和，望着面前的白墙眨着眼。我不知道面前的女人是如何平静地叙述完的，我不敢出声。她这次歇了很久，又张口说话，说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小倩怕是又要被送回孤儿院了，小倩救了她，她却不能救出小倩。她拜托我等小倩懂事后告诉她，她有妈妈，只是妈妈那时没有办法了，真的没有办法了……

      小倩还没进来时，走廊里已经满是她的笑声了，她又是蹦蹦跳跳进来的，我觉得她看见我很高兴，因为这次她主动把手里的花送给了我。

      几天后院长打电话给我，说小倩的妈妈抢救无效离开了。我赶到时，小倩缩在角落里恍然地看着进进出出的高大的人们，懵懂地听着护士姐姐告诉她，妈妈走了，不在了。

      妈妈安葬后，小倩回到了孤儿院。只是恍惚懂了许多，她没有提起妈妈去了哪，眼神里也再不见那件白裙般的单纯。那条蓝白围巾，我在孤儿院的枯树上看到了。已经只剩了几圈散线，执拗地勾着枯树枝。

      我竟为妈妈感到高兴，我高兴她是在二三十年后才失去那份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