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意林》,作者名左娇娇,文责自负
我的血,我的肉,时日无多,即将在许多人的口腔中,胃里慢慢轮回。我确实够老了,活得很久了。
我最近总是想起一个女人,她曾坐在我的身旁,抚摸我时嘴里叼着一支烟,那些烟圈从她的鼻翼进进出出,我低下头,像是看到远山的雾气朦胧,虽然我从没见过山。那些烟圈一点一点上升,在我的眼前拉扯片刻后便不知所踪。那时的我初为人母,有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她看我的时候,眸子很明亮,像我刚刚降临的孩子,眼里没有风沙的沧桑,眼珠黑得像是撒哈拉三四点钟的夜色,却没有渗人的寒光,而是澄澈透明的。我喜欢用舌头舔她的长发,那些乌黑的一缕缕总是自顾自地在风里跳舞,扰乱我看她的视线。撒哈拉的女人除了孩子是很少在众人面前露面的,她们总是带着面纱、太阳镜,裹沉重的黑色麻布,脚步沉重,她却总是像只鸟儿,轻快地飞来飞去。其实我又何曾见过鸟儿呢?她似乎让我看到了自然,我的眼里生出了一幅画卷,青葱翠绿。她不带面纱,不裹麻布,有时裸露着胳膊就冲出来了,我觉得那似乎就是春天,而她的碎花裙子摆动起来就是阳光下的花朵。
我总见她牵着一个大胡子男人的手去姑卡家,每一次她都跳着蹦着走出来,开心得像个孩子。我曾听过很多男人讨论一个叫三毛的女人,他们大多不喜欢她,说只有荷西那样的傻瓜才会娶这种疯女人,成天抛头露面。而女人们则爱和她借东西,她很大方,火柴一次可以给五盒,还有很多生活用品都可以借给她们使用,但这个借用往往就是被对方据为己有了。那些妇人最爱让孩子们向她借荷西的刀叉,因为傻瓜三毛总是拿新的送给她们。女人们偶尔聚在一起就讨论她们又从三毛那个傻女人那“借”了什么好东西。我猜想,大抵就是她。
在撒哈拉,女人的地位是非常低的,她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年纪,只有父亲才清楚。她们未满十岁就可以结婚,有的父亲甚至为了聘礼牺牲女儿的婚姻。若是我,绝不会!我要我的孩子活得像她一样,自由,快乐。只是,我的孩子,那个有澄澈眸子的孩子在那一日离我而去了,它成了姑卡婚宴上的菜肴。我的孩子,它总是很调皮,有时踮着脚用下巴顺着我驼峰的线条来回摩擦,还会发出奇怪的声音逗我笑。它长得很快,不多久便和我相差无几了。它不喜欢挂在脖子上的驼铃,罕地在驯服它的时候,它显得很狂躁,总是试图撼动那根木桩。我的傻孩子不知道,那根木桩即使是十几个它一起出力,也拉不出来的。我曾今也天真地觉得,我不会被那根小木桩所束缚,但十几天下来,我屈服了。我看到我的孩子不停地试图挣脱那根绳子,但那根捆着石头的木桩丝毫不动摇。我以为,十几天后,它会乖乖地和我一起运货,但它还是狂躁地试图摆脱那根木桩,我看到它的脚掌渗出的血晕红了那一片沙地,它奄奄一息地盯着那根深深扎根在沙地中的木桩。有好几次它都试图用牙齿咬断系在脖子上的绳子,却总是够不到。后来,它躺在沙地上,昂着头望着我,它盯着我的木桩,用微弱的声音告诉我,“妈妈,你可以离开,你可以挣脱那根木桩,妈妈,你试一试吧。”我的傻孩子,它明亮乌黑的眸子里满是天真,十几天未进食的它驼峰日益消瘦,却还是固执地在抗衡。恰好这个时候姑卡的婚礼到了,罕地便无心再继续驯服它,索性杀了我的孩子,用它的肉款待参加女儿婚礼客人。
姑卡婚礼的那天,我在帐篷外看着来来往往的男人们,他们喝酒、吃肉,开心地谈论着姑卡和阿布地的婚礼。我也看到了牵着大胡子的她,她笑着进去,却满脸严肃的出来了,我看出了她脸上的不悦。屋里的男人笑得很大声,他们起哄地看着姑卡和阿布弟互相扭打。听到姑卡的微微啜泣,看到阿布弟脸上被挠出的血痕,男人们更兴奋了。他们兴奋地啃着我孩子腿上的肉,边嚷着,“好,继续打!姑卡,抓他呀。!”这是撒哈拉的习俗,十岁的姑卡也是见过的。女子若是结婚不挣扎,不喊叫事后是会被人笑话的。拼命打才是好女子。只是,这个小姑娘似乎真的害怕了,她不知道,更可怕的尚未来临,三毛亦是不知道的。到了姑卡家后,便开始进洞房了,屋外一群男人等着听姑卡的叫声,他们暧昧地起哄。我看到焦急的她在和大胡子交谈。姑卡的叫声果然不负众望,看到阿布地骄傲地走出房间,带着炫耀的神色像朋友们展示那块沾着血渍的布条后,三毛不悦地大步离去了。其实我也想离开,想去沙漠的远方狂奔片刻,但我知道,我没有力气和那根木桩周旋,我无力撼动它们。我只能隔着眼前厚重的帘幕看她的黑发在风里放肆张狂地舞动。我只能属于沙漠,而她不同,她属于无数个春天。
后来,姑卡成了妇人,偷偷穿她参加晚宴的高跟鞋,弄得她穿得像个牧羊女似的去参加宴会。但她依然喜欢姑卡,依然把那个十多岁的撒哈拉妇人当做最好的朋友。可我知道,她永远不会成为姑卡,永远不会成为沙漠中的任何人。因为,她从来就不属于任何地方。撒哈拉于她只是个驿站,是她爱情的脚步踏过的黄沙,是她自由的舞步触及的一片荆棘热闹的荒凉地,是她灵魂里牵绕半世的乡愁在此地作短暂的停留,像夜间的微风掠起的一层薄薄的黄沙,天明后,寒气散去。谁也不会知道,曾有些细小的颗粒趁着夜色在月光下舞蹈,只为流浪,流浪远方。
她的离去没有改变撒哈拉,姑卡还是姑卡,还是那个裹着面纱的妇人;罕地还是罕地,依旧作他的警官;我还是我,日复一日的运载货物,在黄沙漫天中行走余生。撒哈拉的落日经常透过我眼前厚重浓密的帘幕温柔地撒在我的眸子边缘,我会想起那个午后抚摸过我的女人。当我的眼前开始模糊时,那些烟圈似乎从遥远的地方转了很久后回来了。大胡子后来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离去了,她不知所踪。我再没见过她,人们也早已不再议论她。她不过是沙漠中如烟的过往罢了,伴着黄沙漫天,渐渐晕出这片土地。
现在的我半眯着眼躺在夕阳下,无止境的昏黄交错在我的眼里四溢。眼前的帘幕已慢慢稀疏,温柔的光亮送来了我的孩子,我那个不屈服于木桩的孩子。如今的我没有了木桩的束缚,却再也去不了任何地方。我知道,我属于沙漠,属于木桩。只是,我死后,头骨想被那个抚摸过我的女人保管,我也想看看这世界逃离了木桩捆绑后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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