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白天在工地上,远处山尖上的云开始染上几抹绯红,太阳摇摇欲坠的时候才会回家。夏天白日总是要长些,八点过了天才会黑,天暗了,天气也就渐渐凉爽下来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吃完饭就八九点了。
母亲起身,打开路灯,把白天挖来的洋芋拿到水龙头下去冲洗,用红色的沙袋滚动着。村里很黑,每家都会在廊檐下安装一盏灯,夜间出门的时候打开照亮,远远看去幽黄的灯光宛若投入黑色夜空的一枚星子,执着地在漆黑的深渊里闪闪发光。
她把洋芋身上的泥冲洗干净后,便又从屋子里面拿出盆、削洋芋的小刀来,我们随便拉过一块木墩坐在上面,就开始了今天晚上的任务。
今天晚上要削一大盆洋芋,盆直径一米左右,这样洋芋将会在明天早上被切成片,过水煮过后晾晒,做成洋芋皮,也就是洋芋片。
七八月的时节,家家户户总是要挑那么几个晴朗的日子来晒洋芋皮,晒干的洋芋皮放在油里一炸,金黄酥脆,撒点盐上去,就是一道美味。
母亲和我闲聊着。
“你外婆啊,都七八十岁了,却不肯和哪个儿子家一起生活,一个人在老家,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母亲说道。
外婆固执得很,谁家她都不去住,守着老屋子,屋子破旧不堪,就只剩几只凳子,一点锅瓢碗盏,一张床,一口缸,一个火炉。然而她却怎么都不肯离开,放心不下,谁叫都不去,特别是近年来腿脚不好了,怕给孩子添麻烦,就一个人孤独的住着。
“等弟弟回来我去看看她吧,送点豆角、辣椒、茄子去给她。”
“还有李子,她最喜欢吃酸果子了。”
“是啊,不像奶奶,吃不了酸的。”
“说起来,你奶走了快一年了。”
是啊,去年八月底,到今年七月底,马上一年了,而我却永远的失去她了。那个身体硬朗,两颊彤红,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坚持早起做礼拜的老人。在一个出门采蘑菇的早晨,因为心膜破裂,倒在松树下再没有起来。
我看着母亲,这个大字不识,婚姻包办,养育着三个孩子的女人。
她的几个手指,因为农活,被泥土和草汁沿着指纹染上一些乌黑。
脸上的皱纹也开始慢慢堆了起来,幸好头发还未见白色,她和我调侃着,说我爸都快白一半了,她还没有,有些许骄傲的意味在里面。这时我想到她曾拉着我的手,说真白啊,干干净净。我满心愧疚,好像那些粗糙原是我的,却因为她的呵护,替我承担了。
她年轻的时候也曾是少女,如同现在的我,虽然日子穷苦,却也是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过着无忧的生活,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满山的清风,头顶的明月,都拂过、照耀过她明媚的脸颊、清澈的眼神。
可自从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我的父亲之后,不是多病,就是争吵,孩子叽叽喳喳缠着她。随着孩子渐渐长大,这个家庭也就需要更多的钱,她就越发的苦了。
“你弟弟近来可有认真学习吗?”
“您放心吧,我会替你看顾好他的。”
孩子是她的一切,她坚信着不读书就没有出路,就要过和她一样的生活。所以那天从邻居那里听到弟弟逃学的事情后,气得眼泪直流,她不怨弟弟花钱如流水,只恨他不认真学习。我只得安慰她,回头再去教训不懂事弟弟。
夜是这样的静,父亲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微信山歌群是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娱乐的方式。
群里大家一起唱山歌,我们这边独有的曲调,大家根据各自的生活填词,有时候哪怕不认字,也会唱出押韵的句子来。内容大多涉及爱情和生活,与西北的花儿有点像,现在已经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可是我们这一代,我却没发现谁会唱。
母亲不会用智能机,记性不好,怎么都教不会,可是她又想学,想能够与我们沟通,赶一回时髦。
“村里只有我、你姨娘我们几个没有智能机,就连你舅妈也会了,还和女儿聊天。”
平时我们都玩手机,她让我们教,却都是心不在焉的,教几次不会就放弃了。我们又何尝体会过她的渴望呢,大半辈子来,这是唯一她感兴趣,想学的东西了。
威宁夏天的夜晚很凉爽,一入夜,白天的燥热便退了去。狗狗静静地躺在脚边,灰蓝色的小猫一直试图跳到我身上来,这只小猫是父亲二十块钱从路人那里买来的,乖巧,不认生,格外黏人。
黑漆漆的夜里传来“咚”的声音,是屋子旁边的苹果成熟了,夜里风一吹,便落了地。
幸好没雨,不然定要打落一半。时间静谧的流失,咚的声音偶尔传来,成熟的果香似有几缕飘荡在空气中。我突然觉得日子竟是如此的美好,夏夜苹果坠落的声音,是这般美妙。我想象着一颗通红的苹果,熟透了,风一招手,便想离开。
这一排果树,是我小学的时候,父亲带着我一起种下的,小小的树苗已经长大,缀满了累累果实。我也到了二十几的年纪,体验了与至亲离别的痛苦,懂得了活着的可贵。
哪怕是再艰苦,却都要顽强活下去,带着遗憾去跌跌撞撞的感悟,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楚时刻的警醒着我以后的人生。人是多么的脆弱不堪,哪一天离去尚不可知,也许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但也许是明天,是今晚入睡以后在梦中。
熙熙攘攘向前的日子里,我又能够抓住什么呢?唯有和母亲在这凉凉夜色中的谈话、相处,那苹果落地的声音,是我能立马抓住的幸福,简单纯粹。
这样一个夏天的夜晚,再推延开去,人生也不过是这样平凡。日子里细碎的甜,大块的苦,需要一 一的去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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