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清秋

作者: 你我星河皆沧溟 | 来源:发表于2018-04-05 11:35 被阅读8次

    文/郭兴聘

        花照壁村四组,有一小学,名花照小学。

        花照小学是有三层的,操场未铺设水泥地,整个操场分明就是一个大型沙坑,下雨时水坑突显,汪洋洼泽,平素里瞧见将就的全变了样,真实的让人猝不及防,若是起风,沙石随地乱走,随风旋转,一小股龙卷风被掀起,迷人眼球。相比之下,是否晴天会好一些呢?晴天,操场是学生们的乐园,熙熙攘攘的人群笑语震耳,密密麻麻的声音纷乱无比,蕙珊是极讨厌晴天的花照小学,小孩的笑声如此嚣张蛮狠驻扎在她的耳朵里,刺穿耳膜,长久不愿离去。

        蕙珊很是讨厌花照小学,蕙珊做工的棉纺工厂便租用在它的隔壁。

        工厂里永远都是棉絮纷飞,灯光在棉絮中游移,时而瞧得见,时而模糊,用力踩着缝纫机踏板一刻不歇,压迫脖子转动手摇器,伏在台板上看针脚密密,绣的都是别人的前程似锦,自己活该与破败棉絮为伍。拉开抽屉,里面满是五颜六色的线,提起一根线,总能顺蔓摸瓜牵出一团乱七八糟的线。蕙珊猜她脑子里的筋该怕定是这样,想理出一个思路,想着想着反倒捋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狭路相逢,谁也不肯让谁,若一方有勃起之势,另一方准得狠狠压制,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用在此时竟是最为恰当,先僵持吧,呈现一种微妙的平衡。

          “答应他呢?还是不答应呢?人是白大娘介绍的,可,哪有人第一次见面就说想跟自己好的呢?其实,他还是不错的,人老实,长得不好看但也不歪瓜裂枣,虽然只是跑三轮,也挺上进的不是,可是,可是……”

        想得头疼了还没有个所以然,索性忙里偷闲,往窗口看去,舒缓一下。

        这方窗口,又小又矮又窄又隐蔽,阳光不愿从这里投进,潮湿晦暗甚至长了几丛蘑菇,可人们,不,可这纺织厂的女工们愿意把目光从这里投出,她们没得选择。

        不过这几日,窗外有了新鲜的事物,足够工厂女工们欢喜地嚼一段时间舌根。

        车棚顶因为灰尘的洗涤,褪去艳丽,被褐浑色霸占,泥土的颜色高昂脖子用下颚看人。

        这里的女人像线,这里的男人像土。

        女工们看到了都十分乐意奚笑她几番。

          “噫!看到莫得,他又来接蕙珊。”

          “天天来接你,对你上心了哇,还犹豫啥子嘛。”

          “嗳,男人还是不要信得好,蕙珊认识他才几天?结了还不知道要变成啥样。”

          “渍,有人接就是不一样。”

        ……

        蕙珊只是笑,扯下围裙,拍落身上的棉絮,拽出自己打了补丁的小布包,三步并做两步,飞离工厂。

        郑邱仁是黑的,这是第一次见面他给她的感觉。郑邱仁是黑的,皮肤是黑的,头发是黑的,指甲是黑的,眼睛是黑的,连牙齿都带了些许微黑,这黑是时间涂抹的灰尘,日积月累早就洗不净了,黑是他的标志。

        黑,又是多少人的标志呢?

        三轮车很破旧了,漆剥落大半,后边遮挡用的帆布破了一个碗口大的洞,顶棚险危危塌垂,一绺布条恹恹掉挂与棚顶藕断丝连。

        郑邱仁对于这辆三轮车是非常自豪的,因它是从别人手里买的私车,不用每日去车行租取,也不用去售票点撕票,更不用每月上缴管理费。

        蕙珊坐上去,三轮车完好的地方就是坐垫,大红布料裹得严严实实。

        郑邱仁蹬起来,黑的脚颈撑出短一截的裤脚,脚上耷拉着一双鞋,灰白,焦绿,酱紫,黑红。。。。。。各种污色张扬作态,这莫不是小丑表演的舞鞋?

        郑邱仁蹬起车,根骨和青筋便清晰了,于是徐慧珊有了几分可依靠的感觉。坐在大红的坐垫上,像坐在大红花轿子里,将落不落的太阳在正正央央处,活脱脱一大块圆饼饼胭脂,看样子应该是躺在银匣子里那种上好胭脂。

        周围的云层抹了胭脂,徐慧珊抹了胭脂,郑邱仁抹了胭脂。一条红毯似的路在蕙珊面前铺开来,周围的房屋都是一把把玫瑰,沙河大桥下的沙河水是一条红绸带,他们仿佛能一直蹬进太阳,过灿烂日子。

        可是,蕙珊别过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在所有人都在家里,在外奔波的又都是些什么人呢?

        为何偏偏是三轮车,恰恰是三轮车,刚刚是三个轮子,少一个轮子或者多一个轮子都好哇。

        蕙珊到家天已全黑,她趴在阳台上看郑邱仁离去。

        郑邱仁在路灯下拖着长长的影子,载着橘黄的灯光渐渐驶远,蕙珊喜欢这颇显病态的路灯,颇显旧黄的灯光,可以掩盖他黑的标志,这时蕙珊变作天上一弦弯月随他一道走了,她可以尽情想象,他真的拥有两个轮子或者四个轮子。

          “带我走吧,带我走吧。”终究是带不走的,他连自己都带不走。

        蕙珊至始至终都在过一个迷惘期,不知道做什么,该怎么做,工作且做着,然而整日发呆,眼瞅一天一天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压过来,尘世冗杂,都市喧嚣,妄图湮没她,蕙珊惊觉自己已垂垂老去。

        太阳下班她乐得做个梦,晚上乐得再做一个,已是“恩赐”。

        纺累了,敲锤肩脊,偶然摸到后脖子突出的一块骨头,蕙珊心想一直纺下去,它始终保持凸出的姿势,如果蹦跳出,那会怎样?缝纫机遗失一个零件,不会工作,人呢?

        某日清晨,蕙珊拿着一只鞋子发愣,她的鞋烂了,什么时候的事?

        鞋底张裂,按理鞋应该断成两截,可裂缝将将裂到鞋底一半便不再动弹,两截鞋悬吊吊地拼接,不情愿就此死亡,还要挣扎上几番才罢休。

        蕙珊把脚塞进去,没什么异常,只是走起来会有“哒哒哒”的声响。

          “哒哒哒”走向客厅,蕙珊拿起一把断齿塑料梳草草刮几下头皮,脱落的头发丝盘根错节拖黏在地,镶嵌进一个个凹陷的坑洼。它们眼巴巴攀附这地,有用么?

          “哒哒哒”朝楼下奔去,天朦胧亮,蕙珊早上不吃饭,第一,费钱;第二,没时间。

        梯层陡峭,微带不平,下去容易,上来则如爬一座山丘,得,连梯层都有尊严,存心找人难处。楼道间淌着积水,从垃圾袋流出,黑咕隆咚,一股脑挤进鞋里,冷嗖嗖,透心凉。

        四下无人,城未苏醒。

        楼顶晾晒的衣物在空洞洞的风里飘荡,活像风筝断了线,终于可以飞得更高更远,却被电线强制羁绊。一件白裙吸引了蕙珊,像朵云堪堪停在人间。雪纺的?丝绒的?她晓得什么,晓得它属于天上就够了,自己把鞋料理好,已差不多。

        料理即等同拖,只要没完全烂,总归能穿。“哒哒哒”陪伴蕙珊多日,工厂守门的大爷一听“哒哒哒”准说:“蕙珊呀,来啦。”

          “嗯,来啦。”

        每发出“哒哒哒”,大爷眉毛便跳动,二者相得益彰:“唔,你这鞋。”

          “咋拉?”

        大爷语气陡然升调,右手食指和中指颤巍巍抖动,其余三指团成圈“不好,沼气拉,邪气拉,顺缝进了。”摇头晃脑眯缝眼,换用眼球白色部分看人,唾沫横飞“人的经脉对应脚底,你这样坏东西,身上不好。”

      蕙珊上工需得走了,大爷在后面自顾自讲:“不行,不行,修,不行,扔,呀呀,换一个。”大爷抓抓衣服口袋“没,没东西,不行,没法咯。”

      不过蕙珊没有机会修鞋。

      昏暗灯光溢出琥珀色眼泪,蚊虫聚拢头顶,车还是三个轮子,人还是黑的,凑近了梦全毁了。

      郑邱仁递给她一个黑盒子。

      蕙珊稍稍打开一个角,借着灯光看清是一双崭新的小皮鞋,黑色的皮料略略反光。

      蕙珊吃惊,掀起嘴唇露出黄垢的牙。

      郑邱仁揉乱头发,脸部绒毛汗砸砸,面色潮红,骑上车头也不回的走了。

      灯光追过去,在他身上铺排,开始流动。隔远了蕙珊觉得他又像了,骑着两个轮子的,蜷曲的身子笔直伸展,他总是在黑夜完成蜕变。

      蕙珊抱紧鞋盒,逆着灯光望去,准确无误找到晾晒的白裙,没有光芒笼罩,像鬼魅,褪去白日的美貌伪装张牙舞爪舞动,蚊虫尸体挨着她坠落,她兀自抱紧鞋盒。

      翻越楼梯山丘,积水再次挤进鞋里,一成不变,自家“门前雪”任然是自家“财富”。

      开门,不开灯。

      摸索着换了新鞋,自在转圈,负重的心悄然飞翔,一圈,两圈。。。。。。狭小的房里竟没碰撞,空间无限拉长拉大,且平且坦,一双眼炯炯,高昂头颅,下巴拥有傲气。

      纵使无光,奈何我舞动,可惜白天蜕变不合时宜。

      翌日,蕙珊好似忘了昨夜舞蹈,对于蕙珊,是这样,有的事情不该记自己要选择忘记。

      她偏生揪着三个轮子的梗,死活不放。

      有没有不同,应是有的。一块荒石,飞鸟衔落一枚籽,籽在荒石隙生根发芽,荒石分崩离析。

      女工们嗑瓜子,漫不经心吐壳,不论纺织的手如何摆弄,兰花指终归翘不起。

        “蕙珊皮鞋亮煞人了。”

        “可不是吗,人影映在上头呢,小郑关心人嘛。”

        “要我说,蕙珊跟他吧,蹬三轮的又啷个罗。”

        “对噻,好歹对你真心,挣钱机会多的是,慢点来。”

      真心不真心几人说得清。

      楼里的小孩放假了,极顽皮,喜捡小石头乱打。蕙珊楼下的灯罩打破了,一根孤老的灯柱默然矗立,那条路不会再神圣。

      可是……

        “蕙珊,一起吧。”

        “我什么都不会做。”

        “我做。”

        “我不会挣钱。”

        “我挣。”

        “你有很多坏习惯。”

        “我改。”

        “你只是蹬三轮的。”

        “我会改变的。”

      最后一点光亮亦熄灭,蚊虫不用等待,没希望,都黑了,到哪儿无所谓。

      蕙珊含着一颗药,明知外层是一层糖衣罢了心子还是苦的,世界上所有的苦加起来的味道都不敌这苦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但是蕙珊含着含着,一边含着,一边假装它是颗糖,直到忘了它是颗药,她向往糖心最甜蜜的味道,世界上所有的甜加起来的味道都不敌这甜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好啊,在一起。”

      蕙珊说完,一阵轰鸣声在头脑中盘旋,一咏三叹都是那首《择婿诗》:“一表人才,二老归天,三转一响,四十平方,五十工资,六亲不认,七尺男儿,八面玲珑,九(酒)烟不沾,十分听话。”

      五个月,未到半年,尘埃落定。

      他们办理手续在正午,因为是正午,太阳十分强烈,明晃晃惨白一片,风带着丝丝热气,扰人心生不快,火气较平常更易钩出,似怀中揣着一捆火柴任谁来说上几句,轻易划上,所以路上鲜有人,有一两个倒像金子般珍贵了。有的只是鸟叫,不见鸟儿的踪迹,只听得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叽叽喳喳响个不停,长而急促,短而连续。诚然,蕙珊不是鸟类学家,不是叫声学家,无从辨认叫声究竟是什么鸟的。

      许是喜雀吧,喜雀报喜。

      生活照旧地活,连蕙珊都不知道,她的眼角究竟在何时存留下一滴泪,这人世并不是未留下一丁点儿东西给她,有一份“礼物”独独属于蕙珊,属于世间无数个“蕙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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