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爸爸颤颤巍巍地站上小方凳,打开油漆斑驳的红木箱子,够着头从箱子最底层翻出一摞保单,交到我手中,然后做错事似的看着我,怯怯的。
保单一共十四份,投保金额合计30多万,受益人无一例外,都写着“孙洁”,签约时间从1994年至2021年。
等于说,爸爸从1994年收养我开始,间隔两年给我买一份保险。
我不但没有感动得泪水盈眶,反而气不打一处来,对着他一通吼:
“真是愚昧,卖保险的几句好话,你就被骗得团团转,上赶着掏钱。动点脑子好不好?这些保险收益太低,根本就是浪费。”
爸爸搓着双手,一边往后退,一边讪讪地笑,“我老糊涂了,以为买保险能帮到你呢。”
“帮到我什么?我现在等着用钱,你却一分拿不出来。实在不行,就去退保,不管损失多少。”我把保单摔在桌子上,好像这是一堆废纸。
爸爸却把保单宝贝似的捂在胸口,一个劲地嘟囔着“不能退,不能退。”
我没时间跟他掰扯,推门而出,风风火火找钱去。
这几年受疫情影响,线下服装店难以为继,我准备开辟线上地盘,资金不够,急得我一夜之间嘴角生疱。
找爸爸借钱,他却捧给我一堆保单,远水解不了近渴。
02
到处求人借钱、拿贷款,加上白天黑夜连轴转,线上网店终于开业,我喘口大气了。
2021年,这天凌晨三点,突然接到陌生电话,对方自称交警,不做过多解释,直接说“孙大柱突然倒在路上,家属来三院照顾。”
我这才想起,这段时间忙得昏天黑地,已经个把月没打电话给爸爸了。
我不明就里,也不好在电话里多问什么,撂下电话,惊慌失措地跑到三院,见爸爸正躺在急救室输液,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动,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似的。
检查数据出来,爸爸突然昏厥是因为疲劳过度与营养不足引起。
我每个月都给他生活费,但他一贯省吃俭用,把牙缝里抠出来的钱买保险,至于吗?现在倒好,饿晕了。
我气得呼哧呼哧,刚要发作,后赶来的邻居老周把我拉到门外,说我爸爸这阵子拼了命干活,白天在建筑工地做小工,晚上到物流公司给人拖货 ,就是为了凑钱给我还债。
我心疼得不行,说出来的话却噼里啪啦直冒火星,“哪个要你白天连着黑夜挣那三瓜两枣?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怎么办?你就不能省省心,我整天忙到累断腰,还要为你担惊受怕?”
爸爸吃力地半仰起身体,连连摆手,叫我赶紧回去,有老周照顾着呢。
03
爸爸住院一个星期,我只去过一次,连出院手续也是工友办理,我忙到一个头两个大。
医院的治疗费用和老周的报酬,爸爸早就支付,不让我操心。
祸不单行,我又因为急性肠胃炎,半夜被送进医院动手术。
爸爸来医院送煨炖的老鸭汤,看着他孱弱的样子,我感到一阵难过,转头抱怨老公:哪个叫你嘴不带门,把我生病的事情到处说?
爸爸出院没几天,心事又重,所以,我住院的事情不想让他晓得,免得他吃不好睡不好地担心,可是,直男老公还是秃噜了嘴。
这个时候,护士进来,嚷嚷着不相干的人赶紧出去,影响病人休息。
我抬起下巴,朝爸爸挥挥手,“回去吧,没几天就出院了,有常三在这儿陪我就行。”
爸爸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他后退着到门口,又转过身把保温桶放到我床头,才又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爸爸敏感,他是不是把护士的“不相干的人”听进心里去了?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叫住爸爸。
不喜欢过多解释,也不擅长于表达感情,这一点,我和爸爸颇为相像。
04
阑尾炎手术之后,我又投入忙碌的生意中,无暇他顾。
孤注一掷,以房子做抵押拿贷款,倘若生意功亏一篑,我们一家就要睡马路了,可想而知,我身上背负多大的压力。
时间如水流逝,我又有两个月没有见到父亲了。
一个远房表亲打来电话,邀请我们父女参加结婚喜宴。
我电话里对父亲讲,邻市爆发聚集性疫情,找个理由把婚宴推辞,我回头登门奉上红包就行。
父亲说他已经答应人家,不去不好。
“特殊时期,还是小心为好,没得人敢拍着胸脯保证绝对安全。”
父亲还在嘀嘀咕咕,我着急了,开始口不择言,“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有什么好去的呢?你想吃什么,山珍海味,我网上买给你吃。再说,你个一瘸一拐的残疾人,有必要参加那种婚礼吗?”
我也觉得自己说得过分,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犹豫了一下,道歉的话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天下的孩子,是不是都有这种毛病,可以对所有的外人笑脸相迎,唯独对最亲的人疾言厉色?
因为他们知道,最亲的人会无限包容自己的任性与无理。
05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到了2021年九月下旬,所有网店为即将来临的国庆销售旺季摩拳擦掌 。
一天清晨,在菜场门外的路边,碰见老周在卖水产品。
他抓起一袋龙虾往我手里塞,同时告诉我:“老孙去南方打工有三十多天了,说是那里收入高,最后一次我们老哥俩在一起喝酒,老孙喝到舌头打鼓,哭着说小洁瞧不起他这个残疾人。”
我即刻打电话给父亲,关机,又马不停蹄开车去乡下。
距离城里四十分钟的车程,我居然有半年时间没有回来,我真有忙到席不暇暖?
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锁,走进我长大成人的地方,灶台上积淀着厚厚的尘灰,父亲有多长时间没有烧火做饭了?
仅仅因为挣钱帮我还债 ,父亲才去了外地,那又为什么不声不响呢?
我小时候可不是这样,不管去哪儿,哪怕半天时间 ,父亲也会提前告诉我,生怕我看不见他着急。
我知道,因为我的一回又一回口不择言 ,一次再次地伤害了父亲的自尊。
只要当人父母,难道就应该是超人,可以无限度地忽视孩子的冲撞,以及包容孩子的轻慢对待?
06
我是一个弃婴,是父亲抱养的孩子。
父亲因为先天性的残疾,走路一瘸一拐,又家境一般,直到39岁都未能讨到老婆。
我上面有了两个姐姐,一心想要男孩的父母便把我抛至村口榆树下(我考上大学后,亲生父母上门认亲,作如是解释。)我养父孙大猛如获至宝,抱我回家,把我当作老天厚赠给苦命人的一件礼物。
头三个月,我吃米汤吐米汤 ,喝奶粉呕奶粉,父亲就抱着我挨家挨户地求奶,哈腰说好话、抢农活干、就差磕头下跪,父亲什么都愿意做,只要我能多吃一口奶。
我长到六个月大,三不五时感冒发烧,父亲不由分说抱着我就去医院,夜晚黑漆漆的乡间小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掉下多少回沟渠。
到了一岁,我又变成夜啼郎(女),白天一切正常,到了夜晚就哭个不停,父亲就抱着我,从屋内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回屋内,反反复复,同时手臂当摇篮,摇晃到天亮。
就这样,父亲抓屎又抓尿,既当爹又当娘地把我养到了五岁大。
1999年的春天,邻村丧偶妇女看中了父亲的善良与厚道,愿意嫁过来,前提是要把我送走,因为她想生育自己的孩子。
瘫痪在床的奶奶也劝说父亲,抱养的孩子养不家(亲),就算不是白眼狼,也不如亲生的孩子好。
过了这个村就没得这个店,确实如此 ,之后多年父亲再不提结婚的事。
奶奶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并且一再叮嘱我要对父亲好。
07
岁月如梭,我一天天长大,父亲力所能及,把最好的给了我。
可是,随着读书上学,我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我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我养父是个瘸子,小伙伴的嘲笑与歧视,让我越来越自卑,自卑累积多了,就转化为怨恨,并把这种怨恨发泄到父亲身上。
到镇上读初中,离家六七里,父亲接送我上学放学,经常有同学追在我们身后怪腔怪调地叫喊,或者模仿父亲一瘸一拐地走路。
每逢这个时候,我尴尬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于是,14岁的我躲着脚,对父亲大声嚷嚷,“我又不是不认得路,哪个要你来学校?丢死人了。”
那是我第一次嫌弃父亲,似乎把“以父亲为羞”这几个字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也不去想这样做会带给父亲多大的伤害。
父亲做出了让步,白天由我自己上学放学,但晚自修必须由他接。
08
2010年腊月的夜晚,天空飘着小雨。
课间休息,楼道里几个男生互相戏谑,并模仿瘸子走路,围观的人哄然大笑。
我站在避光的角落朝前看,只见父亲瑟缩地站在校门口,也许是因为太冷,通过来来回回的走动驱寒,一瘸一拐的身影被黯淡的灯光拉得又瘦又长。
是他让我在同学面前出丑,一股怨恨油然而生,放学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从另一方向的门溜出去。
我十点不到就回了家,左等右等,不见父亲身影,心里暗暗怪父亲死脑筋,肯定还巴巴地守在学校门口。
快到十一点,父亲扛着自行车回来了。
只不过被摩托车撞了,摔出去五六米,裤子被撕坏,两个膝盖鲜血淋漓,自行车后轮也被压扁。
我放下心来,同时又责怪他懦弱,“你真是太老实了,干嘛放摩托车走?撞了人,就应该赔自行车,还要给你看病。”
父亲抹一把满脸的雨水,嘿嘿地笑着,“哎呀,只要人全须全尾,啥事没有,不比一辆自行车强百倍?”
09
读高中,我做了住堂生,一个月回家一次。
我的学习成绩很好,每逢开家长会,我总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替家长请假,有时请表姐表姨来参加。
这些事情,父亲心知肚明,他主动回避家长会,也出面请表姐表姨帮忙。
我想远离原来的生活,我想证明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不比别人差,于是,我把这些想法化为学习的动力,每天刻苦用功。
天道酬勤,2014年,我考上了一所省内211大学。
大学四年,随着年龄的增加和视野的拓宽,我越来越体会到父亲的不易与艰辛,并发誓要好好报答父亲。
然而,我从来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口,没有对父亲说过一句感激之类的话,我以为只要行动上做到就可以了。
大学毕业后,我毫不犹豫地回到老家所在的县城就业,就是为了就近照顾父亲。
哪知道,接下来辞职、创业、买房子、结婚与生孩子,每一件事都需要我全力以赴,因而我无暇他顾。
信誓旦旦要照顾父亲,不但没有照顾父亲,反而是父亲在不遗余力地帮助我,反而更加忽视了父亲的情感需求。
10
婚礼上,有个环节,需要我挽着父亲的胳膊走上红地毯,父亲亲手把我交给新郎。
然而,父亲后退着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这样太难看,让人笑话,让三叔代替我上台,他长相年轻,身材又挺。”
众人济济一堂,座中有我和老公双方昔日的大学同学和现在的领导,也有生意合作伙伴,不乏达官与贵人。
那一天,我的虚荣心又一次沉渣泛起,居然没有坚持要父亲亮相,父亲坐在热闹的人群后面,似乎要把自己缩成一个点,好让所有人对他视而不见。
甚至在我儿子满月的酒席上,我都没有大大方方地把父亲介绍给众嘉宾,其实,得知我怀孕的那一刻,父亲比谁都高兴,当即老泪纵横。
父亲对我巴心巴肺的好,而我是怎么对待父亲的?
除了每个月按时把生活费打到父亲卡上,事实上父亲后来把这些钱都花在我小家庭的建设上,我有真正关心过父亲吗?我给予过他应有的尊重吗?
父亲把自己所有的积蓄给我买了保险,以解决我的后顾之忧 ,我居然嘲笑他做事不动脑子;
父亲昏厥住院,我把他完全交给老邻居照顾后,自己不闻不问;
我阑尾炎开刀,护士把他当作“不相干人”撵出去,我没有为他正名;
父亲要去参加亲戚的婚宴,我居然说出“你个一瘸一拐的残疾人,有必要参加那种婚礼吗?”这种愚蠢至极的话。
毋庸讳言,因为我的无知,一次又一次地伤害,父亲才选择离家出走。
父亲不过是凡体肉胎,他有他的敏感与自尊,怎么可以一直端着撑着不使性子?
11
我打电话给父亲,语气有些撒娇,“爸爸,我长了甲状腺肿瘤,要安排动手术,你得赶紧回来烧饭给我吃哦,医院的饭我吃不习惯。”
爸爸迟疑片刻,“你不要紧张,这种病好治,我有个工友之前做过这种手术 ,现在跟没事人一样。我暂时回不去,先把工资寄给你,千万不要省钱,要吃饱吃好,身体靠三分治七分养。”
我掉下了眼泪,一拍脑门,咋不编个厉害的毛病,这样,爸爸不就急如星火地赶回来?可是,万一把爸爸吓坏了,怎么办?
思来想去,爸爸不回家,我就去请爸爸回来。
请老周帮忙,到父亲曾经打工的地方,总有人知道爸爸去了哪座城市。
我要走到父亲跟前,亲口告诉爸爸我爱他,我以他为骄傲。
我要把爸爸接回家,要他跟我们一起住在城里,我要他大大方方地带我的儿子出去玩,然后,我大大方方地把他介绍给左邻右舍,这是我了不起的父亲。
来日方长,可世事无常,我即刻就去找父亲,不给自己留下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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