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记录一个奇遇。
记录某个时刻的悄然而至。
就是这个深秋的一天,清晨的某一刻,我在细腻的秋雨声中慢慢醒来,一种十分遥远和缓慢的醒,遥远得刚刚从地平线那儿凸起,仿佛一滴水珠子。以至于在最初一刻,我以为自己并非醒来而在梦中。然,雨声就在窗外,一阵的紧,一阵的松,紧的时刻,屋檐下的石阶就被打得吧嗒作响,这正是我家的雨,我是真的醒了。
我醒了。我大脑深处的某个沟回醒了。我的身体却还没有醒。我依然沉沉躺着,四肢松弛,呼吸还是睡眠中的那种自然呼吸,眼睛也没有睁开。这一觉好睡,睡得身子烂如熟泥。哪里知道世上竟有这样好法子的睡眠呢?熟泥啊,是这样通顺,是这样富有韧性,是这样的绕指柔,仿佛自己可以化作砖瓦,再化作漂亮的小瓦屋。真个可以说是“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啊。这又是我多少年向往的好睡呢!
本来,我是一向都不喜欢我的清晨陷落在阴雨之中的,这个秋霖如晦的清晨,我却满心喜欢,感到卧室里昏暗得如此柔和妩媚,如鸿蒙初开。这一觉透彻的好睡,使我单纯如婴儿,丝毫没有了对客观世界的挑剔,有的尽是新生的欣悦。
某个时刻便悄然而至。
在这个时刻,钟摆无声无息地停止了,世界不再沿着时间纵向前行。我依然闭着眼睛,却清晰地看见世界在我面前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剖面,就像古老的松树一样,有圆圆的轮廓,还散发着新鲜的木香。在密集的年轮里,我看见了自己,在深秋的季节,静静躺在床上,是一个48岁的女人,10岁动笔想写一部厚厚的好小说,至今还没有写成。女人育有一女和育有升结肠石化肿瘤一枚,腹部因此留下两道手术疤痕。女人因易悲易怒又易忧,经络多处纠结导致无名疼痛,头顶有数根怪发,焦虑时雪白,平和时乌黑。女人草根性十足,性喜僻静,除酷好写作之外,便只好庄稼与花草,尤其爱闻浇过大粪的沃土被太阳晒出来的气味。女人本无行政与组织才能,任何社交场合均不能得自在,却担任文学艺术联合会主席职务,时已五年,是断然不可再做下去了——我注视着自己,目光是从来没有的平静客观,如看一棵树一株草,想以往数年,学习与工作中也作无数个人总结,却皆不如此时此刻的真实、简洁、彻底和公允。
我身上担任的这项行政职务,早就起念要辞掉,因为时常还是有一些烦琐公务的,一旦应付不来,难免叫人烦躁愤慨。一旦烦躁愤慨,便恨不得立刻公开发表一个声明,或者写一个辞呈立刻见报。然而,在这个时刻里,我的辞职决定不再是一时兴起,也不再有慷慨激昂,只有淡定与平衡,没有机锋,与时政体制无干,连效仿古代圣贤的退出官场,归隐林泉之意,也一点点没有,因那样的归隐,还是有机锋的,下意识里暗藏的,还是一种姿态,要显示给世人,这姿态至少也是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而我,此时此刻,海上生明月,心底见坦然。我不要自己作出了一个关乎个人的选择,就以为比别人清高远达。我不归隐,不超脱,不疏离,不边缘,我要全心全意地呆在现实生活中。在这个悄然而至的时刻里,我不仅真实简洁彻底公允地看见了自己的本色,更其难得的是,还生出了这样质朴的至善的心态,我是多么喜悦!
就在这个时刻里,我同时看见了我的父母。他们熬过了一夜糟糕的睡眠,相对坐在床上,躬着背,活像一对皮影人偶。他们在小声商量怎么才能获得高质量睡眠。我父亲想做一个手术但是又有无数顾虑,他们牢骚满腹地抱怨现在医疗费用的奇高。在以往的几十年里,因与父母相处时间极少,彼此都不太熟悉生活方式与生活态度,凡大事小事出现,我皆惶然不能言。在这个时刻里,我却丝毫没有了惶然,爽朗地支持父亲做手术并一一归置他们的顾虑,结果是众人大悦,一切顺利。
我真切地看见了我的女儿。她在遥远的一所中学宿舍里,被温暖的阳光唤醒。她朝气勃勃地穿着一条牛仔布的短裤,而户外是零下2度的气温。她快乐而轻松地告诉我:妈妈,我真的一点不冷!她的表情是那么自信,她自信地驾驭着她的学习,她的生活,她的爱好和兴趣。只因她这样一种自信的驾驭,让我有说不出的快慰与骄傲。
在这一刻,我居然还看见了我的外祖。他们是我永远的伤心记忆。他们熬过的是中国巨变的年代,终因心力交瘁而过早逝去。在这一刻,我与他们遥相致意,好像他们也知道我通过了四十八年的人生经历,理解了人世间的艰难与险恶,他们与我不再隔世。我还看见了我的老外婆,胖胖的,却总是一副笑模样,嗜食臭腐痴心不改,秘密掌握着将新鲜食品制作成臭腐食品的种种秘方。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对臭腐食品颇有心得的源头何在,明白了世间的滋味,也是可以有一种臭腐即是奇异之香。
就在这悄然而至的时刻里,我还看见,我11岁的老狗皮皮,忠实地守卫在我的卧室门口,还装出一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模样。我还看见,屋子后面的菜地里,莴苣,雪菜,萝卜,菠菜和茼蒿,都在各自的生长之中,而许多微小的菜虫,也都顽强地依附着菜叶,抵抗越来越凛冽的寒霜。我们绝对是不使用农药的。无论是蔬菜是小虫,一概都是我们现实生活的生机。
就是在这一刻,我发现我看见的,果真是我一个人的全世界,是我认识或者记忆的所有人与事。而我,重新与他们面对和相处,全然没有了执著的自我立场,因此也就没有对立和不知所措。我能够看见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脉脉沟通与种种协调。这是我从来都不曾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令我的精神格外轻松。《金刚经》所说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难道就是这个意思?所谓“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莫非就是一种放下了的身心轻松?
一问又一问接连发出,不待回答,我的醒已然由地平线上的水珠变成了东升旭日。我满目光明,眼里含满温热泪水,这里的问也就是答了。
我当然是醒的了。我是从前的自己遇上了现在的自己。我是人与人之间发生了一次真正意义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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