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或,我们一生皆在邂逅自己。在生活上、在文学作品中、在作家里。在你的文学大家庭中,寻觅与我有着精神血缘的亲人。从陈丹青老师那里知道你,算起来已七年了。初看“木心”二字,不解其意,却被吸引。待看到《文学回忆录》扉页上你的黑白肖像,惊叹从未见过这样的作家,髣髴在世界文艺画卷中见过,在西方经典影片中看过。从你的文字中读到“精神血统”这个词,方知拜伦乃是你兄弟,巴尔扎克、福楼拜是你舅舅,恍然为什么喜欢别人称你为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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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一看拜伦照片就受不了,一听叶慈名字就神往。你在《战后嘉年华》中写道:“童年的我之所以羡慕画家,其心理原因,实在不是爱艺术而是一味虚荣,非名利上的虚荣,乃道具服装风度上的兴趣的虚荣,因此仍可还原为最底层次的爱美。”照片上的你黑礼帽、黑西装、白衬衫、黑领带;那双洞悉世事的清澈双目,眼神中的深遂、怀疑,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约约向上的嘴角,几分狡黠,几分对俗世的嘲弄;蕴含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气,却又饱含悲悯之心的相貌深深吸引我。尤其是你的眼晴,像电影镜头不断放大、放大,由远及近,透过双眸,徐徐展开,我将看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怎样的人生…
耳旁恍惚响起陈丹青老师在你葬礼上放的古典音乐,复走进美术馆的图书馆里,在你的文学大家庭中,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为大家讲述文学史。你在讲解经典名著之前,总会讲到作者的相貌、性情。你说拜伦、雪莱、卢梭、勃朗宁、兰波、嵇康…都是相貌生得很好的艺术家。中国文学史,能够与你称兄道弟的是嵇康。你说“他长得漂亮——如果其貌不扬,我也不买账——嵇康的诗,几乎可以说是中国唯一阳刚的诗。”你是在推已及人吗?抑或艺术家的相貌与他的作品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在《同车人的啜泣》中,你写道:“凡是我认为恶俗的形象,往往已经是指着了此种人的本心了。”讲到卡夫卡时,你好幽默“卡夫卡这个名字一听就好像不得了。等到看见照片——这么命苦。从耳朵,眼睛,一直苦到嘴巴。这么命苦,和中国贾岛一样。”你时而嘴角向上微笑着,时而紧锁眉头、目光幽邃。你讲“美貌是一种表情,其实美貌这个表情的意思就是爱。”你无论处于何种境地皆穿戴讲究,爱美、爱艺术,艺术尤为钟情你。是你,让曾经喜欢艺术的我在现实中随波逐流多年后又回到艺术里,牢记你的话“你爱艺术,艺术也会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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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回忆录、自传。你说“回忆录、传记到头来不过是小说,因为文学是不胜任于表现真实的。袋子是假的,袋子里的东西是真的。”无论是诗歌、散文、小说,你皆用“我”带入,但若认为是你,就如你所讲把袋子当真,袋子里的东西就是假的了。读你的文字,必须跳出具象的“我”,去看袋子里的东西。然而“我”也绝非没有你的影子、色彩,是“我”非“我”,不相干的相干着。
有着这样的相貌,这样的文字的你,究竟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你的童年、青年,中年,你的亲情、爱情、友情……从文字中隐约可见你那“闲云野鹤”的一生。
在《文学回忆录》中,读到出生富贵人家的你,七岁丧父,那时你不懂得悲哀,多年之后在美国给陈丹青他们讲文学史时说:“自己没有悲哀过的人,不会为别人悲哀,可见欣赏艺术必得有亲身的经历。”后来你惨遭迫害,死去活来,事后在钢琴上弹贝多芬,突然懂了,不仅懂了,而且奇怪贝多芬的遭遇与你完全不同,何以他的悲痛与你如此共鸣?抑或这就是你说的精神血统,你懂得他们的悲哀,透过艺术读懂了里面的悲哀。让我依稀懂得你那看似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目光含着怎样的悲悯之心。
写了太多情诗,你那“纷纷的情欲”飘落何处?《文学回忆录》中读到你的“初恋”。一个湖州十五岁的女孩与十四岁的你通过几年信,信中,你们各自引《圣经》的论点来探讨交流。后来,你俩在苏州东吴大学会面,你的幻想破灭,幽默又意味深长道“勉强有个月亮照着。”
你说:“《旧约》没有能使她爱我,《新约》没有能使我爱她。五年之中,写信、等信二百多次,一片诚心。”
你说:“天才是早熟而晚成……”你无疑是早熟的。尽管“初恋”无疾而终,看到的却是你对艺术的一片痴情,也铺下了毕生要走的路。
在诗歌《晚声》中,读到十九岁的你离开家乡到上海求学。
“我喜看炊烟,闻水的腥味,野烧草香
都市中只爱听日夜不息的市声
耾耾然、盈盈然,平稳,低沉
与已无关,与已有关,俗世的奏鸣
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厌命而贪生”
这样的调子让我想到张爱玲,对俗世一花一木、一物一人的热爱,却因有苍凉作底,分外美好。十九岁,俊朗神气的你第一次办展览,第一次参加社交...走出温软舒适的家乡,踏入纷繁复杂的人世,憧憬着美好未来,开始流浪一生。十九岁的你已用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
读了《晚声》,让我想读你所有的文字。你说艺术家的青春比一般人长,才能保持旺盛的创作力。
二十岁刚出头的你教一帮二十岁不到的青年,是学生亦是朋友。“青春是音乐性的。”尽管你在文章中把自己隐藏得很深,《同情中断录》却能清晰看到你风华绝代的青年时代。一帮热爱艺术的朋友聚在一起,恨不能倾倒在艺术中。然而生活不是艺术,“初衷是真实的,现实是虚妄的,更有甚者,往反面反方向鼠窜而去。”艺术不再纯粹,是“同情中断了的辛辣”。你借文学二舅福娄拜《情感教育》的结尾回忆那段“美好”的时光。
他旅行
他回来
他经织了废墟的晕眩
驼铃的寂寞
帐下寒冷的醒寤
同情中断了的辛辣
宛如留白、个中滋味,说不清、已道明。为艺术,你不要工作,上莫干山专心写作,那帮学生朋友以你为中心,热热闹闹谈着艺术。有朋友把福娄拜的话改为“艺术广大之极,足可占有一个人又一个人。”岂知,恨不能人人倾倒在艺术中的小弥撒,多年后竟被当成反革命小集团,你自然成了领头人,被曾经的朋友出卖,蒙冤入狱。在现实面前,有的人不能再爱艺术,有的人连人也不想做了,你第一次为爱艺术付出了代价。故五十年后,你写道“如果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爱,那岂非只有同情了,而同情是容易中断的,始料未及,突如其来,所以使人深感辛辣。”面对当年出卖你多年后又想再续“前缘”的“朋友”,你断然拒绝。你的这种“绝决”,教我怎样面对生活中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志不同,道不合,彼此各走各的路,曾经共有的那段时光依然“美好”,却是同情中断了的辛辣。
那年夏天,你身着白球衫白短裤白麂皮快靴倚在撒满阳光的窗栏边好神气。在《此岸的克里斯朵夫》中,读到你和台湾画家席德进的真挚友情,你俩皆是“将艺术的人物倾在生活中,而把现实所遇者纳入艺木里。”在台湾嘉义,你俩相处了一段美好时光,商定巴黎再见。席德进送你到码头,还在畅谈约翰·克里斯朵夫,你骤然想起临别时放在他枕下的一封长信,假称忘了东西,匆匆取回,方才心安。回杭州后,席德进给艺专同学在信上说,朋友走了,他哭了一夜,但并不点明是你。年轻的你们,话在诗意中,认为一着实便俗。多年后,你才在笔记本上写道:“友谊的深度,是两个人的自身的深度的表现,浅薄者的友谊,是无深度可言的。”一九四九年后,艺专的同学,曾经的“大卫”“莫扎特”“阿波罗”大凡形容憔悴,而你依然穿白衬衫、白裤子、白皮鞋,房间里仍旧挂着贝多芬、达芬奇画像。“这些都算是非问题,没有余地。”在那个大家狂奔革命,高呼共立主义的时代,你说:“共产主义不爱普希金的,不容克里斯朵夫,我要走的路,被截断了。怎么办呢?想了好久,决定退出文艺界,去搞工艺美术,不太积极,也不太落后,尽量随大流,保全自己。”然而你并未保全到自己,再次为艺术付出了惨重代价。
从你的文字中几乎读不到中年后的你。那些陈年往事,你不愿提及。照片上的你总是神彩奕奕、目光炯炯,无论年少还是暮年。在铁戈的《木心上海往事》中,零零星星看到饱受磨难中年的你。看到被迫害下放到厂里打扫卫生,通阴沟的那一幕真让我心塞,尤其是你遇到熟识的朋友假装没看见。如此自尊自爱的你,内心有多苦闷,那一刻又是怎样的煎熬。即使如此,休息时,你依然衣冠楚楚,仍坚持艺术创作。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永远是腰杆挺直、精神饱满。恰如你在《文学回忆录》讲到莱蒙托夫笔下的皮恰林在驿站上等马车,四周无人,颓丧疲倦,一会儿马车来了,人来了,皮恰林腰杆笔挺,健步上车,一派军官风度。你说,我们在世上,无非要保持这么一点态度。太多的人缺少这种态度,才会出现“同情中断了的辛辣”。每当我想随波逐流、自我放任时,就会想到你说的那点态度,不由挺直腰杆。
你说自己是“是一只做牛做马的闲云野鹤。”几次蒙冤入狱,皆未打倒你。陈丹青说你玩真的。文革后,你获得平反,遇到你命中贵人——上海手工业局局长胡铁生的常识,提拔为上海工艺美术协会秘书长,兼任杂志《美化生活》的首位主编。你在《琼美卡随想录》中写欧洲中世纪的人情味,并非史学家讲得一味黑暗。疲惫的流浪汉与施舍他牛奶戴圆帽的老妇人,似一幅暖色调的油画映在中世纪暗黑背景上。不幸,你遭遇了黑暗时期,幸运的是遇到“施舍牛奶戴圆帽的老妇人”。
看似苦尽甘来、前程似锦,然而,你丝毫不看重常人眼里的荣华富贵,毅然决然要出国,如同当年上莫干山一样。你在讲俄罗斯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时说:“天才的第一特征,就是逃。天才是脆弱的,易受攻击的,为了天才成熟,只有逃。”你说昆德拉是带根的流浪人,也是在说自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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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东说:“木心有陈丹青这批学生是彼此的幸运。”如陈丹青遇见木心、丰子恺遇见李叔同,此乃人生之大幸。许子东又说:“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老师,问题是你认不认识。”我从未遇见过这样的老师,然而从你的照片、文字中,恍惚很早就认识了你。你讲道,每个人都可在文学史上寻到自己精神血统的名家,你说自己精神血统的亲人是歌德。你就是我文学上寻到的精神血统的亲人,也是我的老师。许多想不明白的问题在你这里找到了答案。譬如,我总以为写出悲剧的艺术家,其个人生活也不幸。为什么叔本华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个人生活却幸福?你说,真的悲哀者,不是自己穷苦,哈姆雷特、释迦、叔本华,都不是为自己悲哀,他们生活幸福。悲观,是一种远见。原来悲观不是为自己悲观。
你晚年接受采访时说:“常见人驱使自己的“少年”“青年”归化于自己的老年。我的“老年”“青年”却听命于我的“少年”。顺理可以成章,那么逆理更可以成章——少年时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足够我受用终生。”看了拜伦的画像,你就说:我要成为这样的人。年少时,谁没有一点梦想,成年后,面对曾经的梦想多半笑笑,继续做着自以为成熟、练达的事。是你,让我重拾年少梦想,不为失去的青春叹息。你说,“青春”和“生命”是同义词。如果内心也枯朽了,那么活着的形体是个假象。”我也想像你一样永远“青春”,让自己的“老年”“中年”听命于“少年”。
自认识你以来,我按照你在《文学回忆录》中讲述过的作者、著作,阅读之前读过或未读过的经典作品。尤其是先前读过的,经你点评后再读,又读出别样的味道。遂慢慢品味到哈代舒缓的行文、福娄拜的精准用词、陀思妥夫耶夫斯基的磅礴气势,更感受到他们的头脑、手段、心肠,从他们的文字中又读到你,恰如你所有讲“艺术家是分散的耶稣。”
2015年,我来到乌镇,在美术馆中看到你的面影、听到你的声音、你戴过的帽子、用过的手杖…恍惚看到年少的你从乌镇漂泊到杭州到上海,两鬓染上银丝的你又漂泊到美国,再回到乌镇,你已垂垂老矣,却有“晚清小筑”等着你。散步散远了又散回来,你终究是带根的流浪人。从影像中看到你的画一幅幅被放大,不懂画的我惟看到你的孤独。从密密麻麻正反面写满文字的小字片上,仿佛又看到当年你在莫干山上书写福娄拜的话“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你注定不能过普通人的生活。有些人以爱情为事业,如温莎公爵夫妇;你是以事业为爱情,艺术就是你一辈子的情人。
我幸运的通过陈丹青老师认识了你,尽管你已化作西天的云彩,又很幸运因喜爱你而进了木心群,继而进了“木心塔中塔”,看到喜欢你的清澈读者,欣慰有那么多浓郁的朋友。每一次读你的文章又靠近了你一层,让我不断走进文学大家庭,从哈代的艾格顿荒原、托尔斯泰的田庄、福娄拜的鲁昂镇…回到狄更斯的小圆桌,圆桌旁也有你。窗外大雪纷飞,圆桌旁炉火熊熊,昔在、今在、永在的小团圆。
《文学回忆录》中你讲:“海上灯塔一定要有一定高度,不能低于水面,而且是一定固定不动的,不能游来游去。”鲁迅曾是现代文学的灯塔,而今一百年过去了,你说,灯塔在动,高度不高。”所幸你的出现,让我们又看到光亮,不会在雾中迷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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