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汽车在崎岖的铺满碎石的公路上艰难地行驶着，车身颠簸得厉害，蹦蹦跳跳的，活像跃上沙滩后的鱼。大家都紧紧地束着安全带，好让身体与车的惯性保持一致，这样就不至于撞得头破血流。梦之队要去大山深处的一所中学举办一场慈善活动，给山里的孩子送去书籍，鼓励他们用知识改造命运，走出大山深处，置身于更广阔的世界中。

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路实在是坏透了。车子越挺进大山深处，路就越险。有一段路，左侧是断崖，汽车几乎是贴着右侧的石壁行驶，，从车窗往外看去，车子如同在钢丝上行驶。大家的神经绷得紧紧的，祈祷一路平安，同时又觉得刺激、惊险；脸上充满喜悦之情，眼神里却透着不安的神色。然而海春在他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苍白的脸上，阴沉冷漠，布满愁云；眼神忧郁，似有万千般的愁绪萦绕在心间。

这段路糟糕透顶，确实是让人始料未及。

大家以开玩笑的方式缓和内心的局促不安，用笑容来掩饰恐惧和怯弱，想象汽车是在平原上行驶，没有丝毫危险。海春沉默不语，暗暗咒骂。在同伴的笑容中，他巴不得汽车立刻从断崖上摔下去。

他是个冷漠的人。中学时代，他的家庭陷入不幸，他失去了亲情的抚慰，受到过背叛和伤害，他变得冷漠，对周围的事物漠不关心，对身边的友谊视而不见，心若铁石，冷若冰霜，以嘲讽和敌视的心态看待世间的一切。他是一具没有灵魂没有情感的竖着行走的木乃伊。

梦之队的队员，都是来自当地一所大学的文学社。海春在文学社小有名气，这场慈善活动是文学社有史以来举办的第一场慈善活动，非比寻常，因此他必须参加，不然，他在文学社的地位和声望，将会受到质疑和冲击。

他的内心深处非常抗拒今天的活动，惺惺作态的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他也反感别人这样做。世态是十分炎凉的，而人们往往夸大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就像节目主持人那样，总是夸大其词。

老屯中学坐落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远处是高耸的山峰，高大的乔木和密集的灌木相间，郁郁葱葱；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稻田，黄灿灿的油菜花随风摇曳，送来阵阵暗香。小溪穿稻田而过，一道弯曲的流水，把稻田分为两大片。从摇摇晃晃的索桥上走过，再绕过一个池塘，就来到老屯中学的门口。

两旁站着两排穿着苗族盛装的迎接的队伍，她们都是水灵秀气的女孩子，身上缀满了银饰，花边上的彩色图案美观精致，脸上打了红扑扑的腮红，笑容满面，手里提着寓意着祝福的彩蛋。桌子上摆放着用糯米做的五颜六色的姊妹饭，糯米酿制的米酒装在两对饰有彩色纹案的牛角里。她们用最高的规格，极大的热情迎接了梦之队。

所有的人心灵，都被触动了，眼里闪烁着泪花。海春木然地站在那里，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心里生起了爱的小火苗，不过，他将它扑灭了。

简陋的校舍，破旧的课桌，坑坑洼洼的操场，褪了色的红领巾，滑溜溜的木旗杆……这一切都相似，似曾相识；这一切既在记忆深处，又在眼前。

“对，我的中学时代和他们一样，也在这种环境中生活；不同之处在于我有一个不幸的家庭。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那种笑容我也应该有过，只不过，我没有从镜子中看到过自己的这种笑容。可是，他们的笑容，我看到了。看得出，他们是幸福的；尽管条件艰苦，但是还能坐在教室里，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我为什么从未感受到这种幸福呢？也许，他们的幸福在我的眼里，我那时的幸福在别人的眼里。”

怀揣着这种想法，他感到害怕，如同千方百计隐藏的秘密被人看穿。

“那个时候，有人来我们学校举办过慈善活动吗？”他摇了摇头，记忆变得模糊起来。“有还是没有呢？”他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可是这于我有什么意义呢？人性弱点是无法是无法根除的。”

他们踏进了老屯中学，得到了老师、学生、当地村民热情的接待。他们的热情再一次打动了梦之队，除了海春，每个人都热泪盈眶。乡村唤起了他们对故乡的回忆，每个人都是从这样的环境中走过来的，眼前这些中学生，就是曾经的他们。

“看到他们，真是让人怀念！”

“是呀！我们过去和他们一样！”

“那时候，也有人来学校举办慈善活动，给我们送来书本和衣物；一转眼，就换成了我们。在大学，做一次慈善活动，是非常有意义的。”

“确实如此，这些学生真是让人感动。他们的眼里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

“罗素曾经说过：‘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是支配我一生的单纯而强烈的三种感情。’来到这里，我对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乡村更能唤起人类与生俱来的沉淀在血液中的真善美，乡村淳朴、宁静、安详，这些在灯红酒绿的城市是感受不到的。”

“海春，你呢？有什么感受？一句话也不说，你在思考些什么？”

“我吗？额……额……我在想……我在想以前有没有人来我们学校举办慈善活动。”他如梦初醒，惊慌失措说道。

“他总是这样，怪怪的，心不在焉，天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把策划书拿出来，各位亲，今天的活动开始了。”

活动进行得非常顺利，初中生非常听话。他们在讲台上讲课时，教室里坐满了人，学生们在下面，睁大着双眼，聚精会神地听着。今天是星期六，讲课的内容跟书本无关，大家分享自己的读书经历。

轮到海春讲时，他语塞了。他不知道该讲什么，他的中学时代是这样度过的：三天两头逃课，经常跟同学打架，把老师的书撕得满天飞……他把家庭的不幸迁怒到学校里来，老师和同学都不愿意理他，把他看成坏孩子。

下面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他讲了一个从别处听来的关于读书的故事：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读书。那时候还没有通电，我就在煤油灯下读书、做作业。我的爷爷有一个装书的木箱子，里面装的都是些老书，全是繁体字。那些书可是他的心肝宝贝，他是舍不得给我看的。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就从木箱子的缝隙中把书偷出来，看完再塞回去。拿到书，我什么也看不懂，但是我非常兴奋。我小心翼翼地翻着书本，书中那些繁体字就像田里的大蝌蚪一样，让我其乐无穷……”

掌声如潮，初中生们清脆爽朗的笑声，如同天籁之音，在他的耳边萦绕。他明明撒了谎，可是学生们是多么地高兴啊。他们听得津津有味，眼里闪烁着泪光，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他。啊！不可否认，他们一群可爱的初中生。

他可能被感动了，以为他的眼角有点湿润，视线模糊。

“这是为什么呢？我还有眼泪吗？多少温情才能捂暖一颗冰冷的心呢？”他确实被感动了，他干枯的情感在复苏，他的血液在沸腾，他骨子里的冷漠在融化。人的心都是柔软的，就像海绵那样。

“有的，有的，那会儿，也有人来我们学校举办慈善活动。”他的记忆也跟着复苏了，不禁嚷起来，所有人都惊呆了，然后就是一阵哄笑。

他红着脸，带着歉意，微笑着走下讲台。他觉得自己丢了丑，他来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有的，有的，他们给了我书、本子，还有一条旧裤子。可是下午回家过河的时候，我把它们都扔进河里了，我该有多么荒唐……”这个冷漠的大学生，他居然哭了，。此时此刻，他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那样真实，完全触手可及。一股感情的暖流跟随血液，涌到他身体每一个器官。

晚上离开的时候，大家都醉了。老屯中学的老师、学生、当地的村民，热泪盈眶，依依不舍地向他们挥着手。梦之队再一次被触动，眼里闪烁着泪花，他们大声喊道：“老屯中学，我们会回来的。”

这不仅仅是一场慈善活动，这也是一次身体和灵魂的回归。课堂上的师与生，课余时的兄与弟、姐与妹，放弃私心和杂念，摒弃傲慢和偏见，用灵魂交流，以心交心，流露真挚的情感。对于海春来说，这是一次洗礼，是凤凰涅槃，是浴火重生。他复活了，因为他有了情感。

汽车路过那段狭窄的路时，他们都睡过去了，就他还清醒着。

“现在，该轮到我祈祷了。”他嘀咕道。